日月千千结

　　夜色浓稠，万籁俱寂。
　　褚栖迟被心中一阵跳动惊醒。慌乱的、不受控制的惶惶然。她倏地睁开眼，黑暗中，只听得见自己又急又乱的心跳声，和略显急促的呼吸。

　　她静静地躺了片刻，试图让那阵没来由的悸动平复下去，却收效甚微。心前泛着隐隐的不适，连手指也微微有些颤抖不宁。口中隐隐有些干燥，周身漫起一层薄薄的虚热。

　　是心悸又犯了。

　　她依着往常的习惯，待到那最初剧烈的惶然感稍稍退潮，才缓缓地、有些虚弱地撑坐起来。

　　幸好这次不是很严重。

　　黑暗中，她摸索到了靠在床边的拐杖，握紧冰冷的木质手柄。一步步挪到门边，轻轻打开了房门。

　　就着朦胧的月光，褚栖迟见到地上已铺了一层木屑，如同落了一层浅黄色的雪。

　　重明听到身后极轻微的开门声和呼吸，并未立刻回头，而是继续全神贯注于手中这一段木料。她手中未拿刻刀，手指直接贴合着木料，指腹一寸寸、缓慢地摩挲而过。微不可察的气流随着她指尖的移动而流转，废屑便悄无声息地飘落，顺从地归于地上的木屑堆中。
　　空气中弥漫着清淡微苦的香气，纯净而安宁。

　　显然，重明是在为她制作一根新的拐杖。

　　这一幕，莫名地与褚栖迟记忆里的画面重叠。参加试炼的前夜偶然醒来，看见差事繁忙，许久不曾回家的娘亲翻出了她上元节钩破的披肩，一针一线地缝补。侧影温柔得让人鼻尖发酸。

　　但此刻心中的暖意与娘带给她的截然不同。

　　在这个寂静深夜，有什么东西悄然沁入木理，也刻入心扉，给褚栖迟的心带来一阵酸涩而汹涌的悸动。
　　此悸非疾，是心动的涟漪。是喜欢悄然叩响心门的颤音。

　　她慢慢走近，却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这是黄杨木？！”

　　千年难长黄杨木。此木质地坚硬坚韧，触感光滑如玉。其根、叶可入药，是极为难得之物。

　　“你从哪找来的？”褚栖迟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重明不答，只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微微抬眼看着她，眸色在月色下深不见底。

　　褚栖迟脑中飞快思索，忽然想起什么，有些不确定地迟疑道：“我记得......客栈楼下庭院里，好像就有一颗大的黄杨木......”看起来树龄很长了。

　　“对，”重明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我取了它向阳主干上的一段旁枝。”话音落下，她指尖最后一丝内息敛去，恰好完工。
　　她手腕微转，将那根崭新的黄杨木拐杖平稳地递到褚栖迟手边，“试试。”

　　褚栖迟下意识地伸手接过。触碰到拐杖的瞬间，她呼吸微微一滞。那触感......温润细腻，毫无普通木料的涩滞之感。

　　“可这......不像是新料该有的样子。”

　　“自然。”重明颇为神气：“木性未定，易裂易形。拐要经年耐用，需选彻底干透的老料。”所以晚上的大半时间是用在去除水分，塑性。

　　褚栖迟喉咙发紧，半夜不好好睡觉，去“砍”了人家客栈的树，只为了做一根......

　　所有插科打诨的玩笑话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一时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更切实地感受着那份独一无二的温润触感。

　　仿佛握住的不是一根拐杖，而是一颗沉默却滚烫的心。

　　她的手指在那柄上来回摩挲了好几下，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巨大暖意包裹后的微哑和些许语无伦次：“这......这做得也太好了......”随后脸上露出一种真实的、近乎幸福的苦恼，“哎呀，这下可难办了啊重老板......你这弄得我都不知道，该用哪一根来走路，又该把哪一根好好收藏起来了。”她的话听起来像是抱怨，可那眉眼间藏不住的欣喜和珍视。

　　“你确实该用你那榆木脑袋好好想想。”

　　褚栖迟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自是从善如流地给出了她最满意的答复。

　　“你起来做什么？”重明突然问起来。

　　褚栖迟拄着新拐杖，坐到重明身旁，唇角弯起：“重老板在此辛勤劳作，我岂能安卧高眠？自然是要来......陪伴。”

　　“伴什么伴。”重明当然不相信。

　　褚栖迟忽然特别想知道一个盘桓心底许久的疑问。为什么她们第二次见面重明就给了她刻有自己名字的腰牌——虽然那腰牌是她强行塞给重明的。

　　可......刻上名字再还回来——这举动怎么想，都很古怪吧。莫不是......褚栖迟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一个大胆又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入脑海。目光灼灼地看向身旁的人，试图从那张冷清的脸上找出丝毫破绽。

　　“莫不是......”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几分试探和狡黠，“那时候，重老板就已经对我......情根深种了？”

　　“呵，”重明闻言发出一声极短的气音，带着点嘲讽的反问，“照你这道理，难不成你当初塞给我那块刻着你名字的腰牌时，就已经对我情根深种了？”

　　“我是呀。”
　　褚栖迟答得飞快，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半分犹豫。她甚至还将身子稍稍坐直了些，理直气壮地迎上重明审视的目光，月光照亮她眼底细微的水光。

　　仿佛在说：现在轮到你了。

　　空气凝固了这毫不掩饰的回应，反倒让原本准备看她窘迫的重明微微一怔，那点嘲讽的笑意僵在唇角。

　　片刻，“那是你应该的。”重明语气平淡，“毕竟我这么优秀。但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她唇角勾起一抹傲慢的弧度，“故而，我所为所想，岂会与你相同。”

　　刻几个字，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微末之技，她瞬息便可成就。至于所刻内容，初遇那夜褚栖迟在她面前大显身手，再次相遇，她亦不过兴之所至，也露一手罢了。

　　嗯，这很合理吧。

　　褚栖迟闻言，眉梢轻轻一挑，非但没有被这番冷淡撇清的说辞击退，眼底反而漾开一抹更深的笑意，像是看穿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
　　但刚要开口，便被重明按了回去：“既然你不想休息，就自己在这外面安静待着，别打扰我睡。”

　　“诶——重老板一番苦心，我自然不能辜负。”褚栖迟连忙拄着新拐杖跟上几步，语气诚挚又带着点耍赖，“所以，为了不辜负这根‘经年耐用’的好拐杖，我也得好好‘经年耐用’地活下去才行。睡眠是必须的，再者就是......”她声音悠悠：“......能否借我些钱？我明早上街买些药去。”

　　重明停下脚步，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褚栖迟被赶紧举起三根手指打包票：“等结束了，我肯定还！可以写欠条，画押都行！”她说得又快又急，生怕对方拒绝。

　　重明没说什么，只是走到褚栖迟床边，放上了三枚熟悉的金锞子。只字未提欠条与归还之事，“要是夜里吵到我，你就不用活了。”

　　褚栖迟感恩戴德：“我睡觉您放心。”

　　事实确实如此，因为心疾，侧躺也会牵动心口，带来不适，加之肤质敏感，辗转反侧极易引发荨麻疹，更是动弹不得。多年来，她早已习惯了一旦躺下，直至睁眼，那绝对比木头还要木头。

　　重明躺上旁边的床，褚栖迟也乖乖地上了自己的床。屋里又暗下来，褚栖迟闭上眼，忽听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她下意识睁眼，一抹温热已经附上了她的侧脸。

　　一下，两下，她眨着眼，直到心跳声盖过所有。

　　“你心跳声好大。”重明的声音在极近处响起。她蹲在床边，并未离开，温热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过褚栖迟的侧脸。

　　褚栖迟还有些发懵，喉头不自觉地滑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微哑：“咳......是你的心跳。”

　　“我才没有心。”重明说完，愣住了。今日确实比往常燥郁些，有时血气翻涌难以平复，故而鬼使神差地，想来试了褚栖迟说的“良方”。效果......着实怪异，整个人会如春江浮木，愈发难以自控。

　　不过......她既没有心，也算不得是人，那自然就没有心气需要调，没有肝火需要平。思及此，她对褚栖迟说了句“一点儿不管用”后，起身回了床。

　　留褚栖迟独自抚脸消化。
　　乌云遮住了皎月。
　　褚栖迟在一片混沌燥热中艰难地翻了个身。觉察到不对劲，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像是......被什么遮住了眼睛。她皱眉，收手探去，却被一手扣住了腕。

　　她心中一惊，迟疑地低唤：“重老板？”

　　那人并未回应，反而一把掀开她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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