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令

作者: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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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声诗会


      马车一阵轻微的摇晃。

      宁熙没坐稳,往万姝丹这边歪了一下,顺势就蹭了过来。万姝丹感觉到宁熙的动作,也往旁边挪了挪。就这么一挪再挪,万姝丹直接贴在了车厢壁上。衣服还湿乎乎地黏在她的身上,头发也在滴水,潮湿难耐。加上宁熙又把她逼到了角落里,万姝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微微动怒,“你到底想怎么样?”

      宁熙颇为无辜,“我怕你冷,你的手比来时凉了好多。”他把声音放得很轻,“阿姝,偶尔也让我帮帮你吧。”

      万姝丹那点微不可察的气焰被宁熙的话顺利地熄灭,她不免叹气,“你想怎么帮?”

      宁熙张开胳膊,露出稍显单薄的胸膛。

      万姝丹几不可闻笑了一声,“你确定?回去以后谁染风寒还说不定呢。”

      宁熙明显抖了一下。

      万姝丹想到他也曾是身强体壮的少年郎,终究是于心不忍,“为了你考虑,所以就这样吧。”

      宁熙坐在那里,胳膊耷拉下来,那双眼中无波无澜,可万姝丹总觉得泛着些水光。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万姝丹快速眨了几下眼睛,败下阵来,把自己的手塞进宁熙手中,别过头去。
      在万姝丹看不到的地方,宁熙无声笑了笑。

      一路回到王府。

      万姝丹觉得自己手里黏糊糊的,一定是出汗了。她把手塞给宁熙后,就再也没看他一眼。等到要下车了,她刚要有动作,宁熙把她喊住,“等等。”

      就见宁熙从袖中拿出绣了花纹的手巾,擦去万姝丹手中的汗液。然后率先下了车,又回转过身,替她拢了拢外衫,这才说:“下来吧。”

      万姝丹没说一句话,直接快走回了熹微院。

      寻夏看到万姝丹湿着衣服就回来了,惊呼一声,对玉意说:“快去烧水。王妃,换身衣服吧。”

      万姝丹点点头,“我自己换就行。”

      回到内室,四下无人,万姝丹搓了搓脸,将湿衣脱了,换好干净的衣服。然后坐在床边一动也不动了。几息过后,她用手捂住脸,呼出一口气。说实话,即便是她的四位哥哥,也没有这般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沈济之心细,不过自从万姝丹长大后,他就恪守礼节不再靠近她了。

      其余那些想要挨近万姝丹的人,下场都不算太好。

      只有宁熙,是个例外。

      问题是,她好像并不排斥宁熙的接近。

      曾经有人告诉过她,想要知道是否爱上一个人很简单,只要当他看向你时,你会心跳加速、眼神乱瞟,当他接近时,你既想躲却又渴望他的触碰,你心心念念、日日夜夜都想着他。

      万姝丹将这句话记了很久,因为她曾笃定不会爱上任何人。她见过有人为爱痴狂的样子,那种被情绪左右的感觉让她不理解且恐惧。她自认平时只是爱打趣人,她可以靠近别人,却很少愿意别人靠近她。可是她与宁熙之间,好像确实过于亲密了。除去演戏的部分,连剩下的时间里也入戏这么深吗?

      她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拉住越跑越远的思绪。从头开始捋起,按照那几条准则,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好像没有一条是符合的。她既不心跳加速,也不渴望被触碰,更不要说日夜心念了。

      万姝丹放下心。

      很快两日过去。

      三月二十这天,宁熙再三确定请柬上写的时间是戌时初刻,便问景煜:“王妃呢?”

      景煜指了指马车,“王妃刚才走过去直接上了车。”

      宁熙摇头笑了声,跟着上了车,还未等坐稳,就揶揄道:“你这两日怎么躲着我?”

      万姝丹丝毫没有被戳穿的羞恼,她面不改色,“我哪里躲着你了?我没有做过的事情,殿下少往我头上扣。”

      “好好,是我错了。阿姝待我一如往初。”

      万姝丹从他手里抽走请柬,看着上面的字,“这是个诗会,都是吟诗作赋的,真有什么伪画吗?”

      宁熙在“无声诗”三个字下面点了点,“这其实就是个断句问题,应该是无声诗/会。‘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淡墨写出无声诗’(注),这是文人雅士对画中诗意的阐发,所以画又可以称为‘无声诗’,所以这是一场丹青会。”

      万姝丹咋舌,“你们这群人真是……”

      宁熙夹住请柬另一侧,但并不拿走,而是晃了晃,“有一件事情,你一直躲着我走,我都来不及告诉你。”

      万姝丹的手跟着晃了晃,她提取了关键信息,“什么事情?”

      “之前去南织行,你说路上会不会有人尾随。果真有个人,在你我离去后进了南织行,表示也要买布匹,并且提出要买后院里的。”

      “那人可有什么特征。”

      宁熙的手一直没有停止晃动,随着音节或快或慢,“有。他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疤,从左上到右下。”

      万姝丹手在晃,她的心思也跟着晃。于是她松了手,把手缩回袖中,“就这件事?”

      “就这件事。”下一瞬,宁熙突然靠近,几乎是贴着万姝丹的耳朵说:“你还希望有别的事吗?”

      万姝丹耳朵抖了抖。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当即调戏了回去,用手捉住宁熙的下巴,气息喷在他的唇边,“殿下这是话中有话啊。”

      紧接着她又想到那几条准则,往后靠了靠,直视着宁熙的双眼。

      宁熙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万姝丹盯着他的眼睛,摇摇头。

      “那你盯着我看什么?”

      万姝丹立刻松开手,坐回原处,悠悠一句:“没什么。”

      她没注意到的是,宁熙的耳朵红了。

      夜晚的弦湖边,只有辰云楼挂着灯盏,旁边的弦湖在夜色中倒映着辰云楼的影子,虚虚绰绰。

      万姝丹戴好面具,下车一看,辰云楼门口来来往往,全都是戴着一样面具的人。她碰了碰宁熙,示意他看向其中一个人。

      “怎么?”

      “那人看起来有点像杜晏呢。”

      宁熙仔细看了看,“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体态。很像。”

      宁熙忽然问:“那你可以分辨出我吗?”

      万姝丹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催促道:“走吧。”

      高雅君同样戴着面具候在门口,他将每份请柬都看过了,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份,“郎君,这边请。”

      宁熙与万姝丹一前一后上了楼,高雅君将二人引至一间雅间。

      万姝丹环顾四周,发现只有这一侧的雅间坐着宾客,对面都是挂起门帘空置的状态。她越过高雅君的肩膀,看着那名形似杜晏的人进了云字间。他们则进了花字间。

      花字间内。

      万姝丹又碰了碰宁熙,“杜晏进了云字间。”

      宁熙便问高雅君,“我知道你们这种宴会的规矩,是不会互相透露宾客信息的,否则也不会给每位客人发放统一的面具了。可你也知道我是为何来此……”

      高雅君忙说:“这是自然,不知殿下想知道哪位客人的名字?”

      “云字间。”

      “那位正是杜家三郎杜晏。”

      万姝丹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宁熙说:“河清与我乃好友,不知可否请他过来一趟?”

      高雅君想了想,“殿下请稍候。”

      过了一会儿,杜晏穿着辰云楼仆从的统一衣服进了花字间。

      万姝丹颇为意外,“你怎么……”

      杜晏解释:“‘无声诗会’雅间都是一张请柬一间屋,持不同请柬的客人之间不能在一间。我只能换了仆从的衣服过来。”

      万姝丹将他打量一番,“还挺严格。”

      宁熙说:“匿名的博卖都是如此。与一般博卖稍有不同的是,这里不是赌博的形式,而是谁出价高归谁。”

      杜晏看了看二人,“辰云楼的‘无声诗会’是三年前开始出现的,有真迹,亦有仿作。家君喜好画,我就时常来这里碰碰运气。”

      宁熙想起了什么,“沈运的那幅画就是你从这里买走的?”

      杜晏点点头,“不错。”他知趣地没有问二人来这里的目的。

      “那你可知辰云楼的这些画都是从哪里来的?”

      杜晏说:“全国范围内收购的,还有一些匿名送来的。”

      万姝丹感到奇怪,“匿名送来的画作,会有分成吗?”

      “一般在送来的画作内夹带着地址,所得的钱两半数都会邮寄给所附地址。”

      宁熙手指无意识地搓捻着,“有点意思。”

      博卖开始了。

      仆从拿着一幅画轴,走到二楼对面的栏杆边,将画悬挂在栏杆外。这样雅间里的贵宾与楼下大堂里的人都能看到。

      这是一幅《水月观音》,设色精彩,宝珠璎珞,摇动梵容。

      宁熙戳了戳万姝丹的手,“喜欢吗?这副是真迹。”

      杜晏说:“王妃还是不要与我抢了。”

      万姝丹盯着画看了又看,“你怎么看出来的?”

      宁熙说:“你看那观音上笼白纱袍衫,隐隐若轻绡遮蔽,白粉细锦缘边。此等细节精致脱俗,绝非仿作可比。再者此画满幅一月,月光若黄若白,中坐大士,上下俱水,鹄首以望,恍若万水滂湃,人月动摇,这就是神生画外。”(注)

      万姝丹听了他的话再去看,“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栩栩如生。”

      杜晏评价道:“若世间真有仿作能达此等水准,亦有收藏价值。”

      宁熙赞同地说:“不错。技术难得,形神俱佳,对画者功力与状态要求极高。有的画,连画者本人都不能再画出一幅相同的,可见绝世画作极为罕见。”

      万姝丹见他像是喜欢,“你要是喜欢,你就买,不要问我。”

      宁熙神游了一会儿,开口时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哀戚,“你若是不喜欢,就算了。”

      杜晏笑嘻嘻地说:“那我可就拿下了,届时王妃若是想赏画,可以来杜府。”

      万姝丹还没弄明白宁熙怎么突然就情绪低落了,就听杜晏那边“扑哧”一声,连宁熙都变了脸色。

      她忙问:“怎么了?”

      杜晏表情十分精彩,他指了指刚挂上去的这幅画。

      万姝丹转过视线,这是一幅山水画。

      杜晏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问:“王妃觉得这幅画如何?”

      万姝丹甚为仔细地看了看。她从小住在百花谷,在群山深处,有绝巘怪柏,亦有奔腾江流,百花争妍,再结合宁熙方才说的话,她多多少少知道怎样算一幅好画了。

      “嗯……这幅画,山川确实峻削,但没有烟峦润泽之感。层叠的林树,也只是数量增多,可是并没有风吹摇动的感觉。花鸟也是,只是花瓣、羽毛分明,颜色锦簇,可我看此鸟时,没有若飞若鸣;看花时,没有若香若湿的想法。”(注)

      宁熙补充说:“这就是徒具形象,失了神韵。”

      万姝丹分析完毕,问杜晏:“所以你笑什么?”

      宁熙轻轻叹气,“因为这是我画的。”

      杜晏彻底笑了出来,直接躺倒在席间。

      万姝丹则惊讶地微微张开双唇,“你的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有人刻意安排。”宁熙饶有趣味地看着那幅画,“当初这幅画放在了蓝府,查抄时一并收走了。回京后我多方打听过那些东西的下落,都杳无踪影。没想到现在以这样的方式回来了。”

      “你今天来这里,今天这里就博卖你的画,真是巧合吗?”

      宁熙给她一个安抚的笑,“没事,如果是有人故意安排,那我更要买回这幅画了。”

      杜晏从几案下爬起来,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用一副不太正经的姿态说:“殿下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说。”

      万姝丹挑了挑眉,“说起这事,正好你今日来了,省得我去找你了。刘文的死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杜晏嬉皮笑脸地说:“王妃想知道些什么呢?”

      “你堂哥经营香料的生意,做到现在这个地步,就没有什么秘密?”

      杜晏给自己倒了杯酒,倚在席上,“王妃想听哪个?不过我虽为杜府的人,却不一定知道的东西有王妃多。”

      万姝丹忍住了自己拍桌子的冲动,“你少在这儿打哑谜……”

      楼下忽然吵闹起来,把花字间的谈话打断了。

      杜晏穿着仆从的服装,来去自由,他走到外面往下看了看,略微慌忙地回来,嚷嚷着:“京兆府衙的人来了!”

      宁熙有点意外,“京兆府衙?”

      杜晏搓搓手,又要往外走,“准是因为‘丹青宴’上假画的事,查到是从这里流出去的了。那幅《水月观音》我都掏钱了,我得跟姚府尹要画去!别把我那幅画带走了!”

      他逆着人流找到姚崇峻,直接摘了自己的面具。

      姚崇峻看见面前的人一身仆从装束,还暗自纳闷,就看他揭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一张桃花面,这张脸他认得。

      “杜三郎君。”

      杜晏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真诚,“姚府尹。其实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情。七天以后是家君寿宴,姚府尹也知道,家君十分钟爱丹青。而这里,经常能买到失传的孤作。我想问问府尹决定如何处理这些画?”

      姚崇峻说:“不知杜三郎君买下哪幅了?”

      杜晏拦下一名衙役,“就是这幅。哎你小心点,别弄坏了。就是这幅《水月观音》。”

      宁熙这时也走了过来。

      姚崇峻见这位锦袍玉佩,“你也买了一幅画?”

      宁熙咳了一声,“确实。那幅就是我买的。”

      姚崇峻听到这个声音,愣了一下,凑近几分压低声询问:“殿下?”

      宁熙说道:“此处人多。”

      姚崇峻四处看了看,“殿下,这边请。”

      万姝丹目送着二人从辰云楼后门出去了,“看样子杜三郎君的算盘要落空了。”

      杜晏看起来并不失落,“即便是孤作,只要钱多,总能买到的。而我朋友同样很多,这更增加了买到其他孤作的几率。这个道理,我以为四娘很明白。”

      “我只是好奇,你这么喜欢那幅画?”

      杜晏看了看被搁置一旁的画,“如果有机会能拿走这幅画,那我为什么不尝试呢?最起码我争取过,不是吗?”

      万姝丹看向他,“没想到杜三郎是这样的一个人。”

      杜晏转过身,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四娘以为呢?”

      这时宁熙与姚崇峻回来了。

      姚崇峻对杜晏说:“杜三郎君的请求我已知晓,过些日子,那幅画会完好地送到杜府,不会误了时间。”

      杜晏拱手道:“若是事情有变,劳烦及时告知我,我好另去寻觅。告辞。”

      姚崇峻转而问宁熙,“殿下,我会亲自收好这些画,只待殿下明日检查。”

      宁熙微微颔首,“有劳府尹。时候已然不早了,我也先走了。”

      上了马车。

      万姝丹问:“姚崇峻与你说了些什么?他怎么知道这里有博卖的?”

      宁熙脸色很是凝重,“是‘画寮’的店家。他见因为售卖假画被关了那么久,心生恐惧,所以在今日告诉姚崇峻辰云楼有一场博卖会,而他正是从博卖会上买走的假画。至于店家为什么知道这里有博卖会,是曾经有一名女郎来‘画寮’买画时,无意间提起的。那名女郎,据店家供述,其样貌与若云相似。于是姚崇峻就让店家去辨认了若云的尸体,很巧和的是,那名女郎就是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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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章 无声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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