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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始终还是回到起点
“所以……”
许连城的声音有些发哑,还没等把那句“你就敢动谋逆的心思”问出口,就见太后忽然身子一歪,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一次,她没再用帕子挡,一口黑血直直喷在身前的蒲团上,像雪地里开了朵凄厉的花。
“你……”许连城惊得后退半步。
太后却抬手摆了摆,气息陡然弱了下去,却仍撑着身子坐直。
她看向佛龛上的玉佛,眼神竟有了几分释然:“你进门时,我就喝了药。”
那苦杏仁味原来是从她身上来的。
许连城忽然想起方才进门时,太后捻佛珠的手指上,似乎沾着点未擦净的白末。
“我是郑国的公主…”
太后喘着气,声音轻得像羽毛。
“做公主时,金枝玉叶,没受过辱;做皇后时,我没害过一个妃嫔,没苛待过一个宫人,自问对得起天地;后来……是他们先对不起我。”
她顿了顿,看向许连城,眼神里没了恨,只剩一片空茫的骄傲。
“我输了,成王败寇,认!但我不能被擒,不能受审,我得……有尊严地走。”
说完这话,她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缓缓靠向身后的佛龛,眼睛还望着殿顶的藻井…
那里描着当年她和先帝大婚时,匠人特意画的合欢花。
紫檀佛珠从她腕上滑落,“噼啪”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许连城脚边。
长明灯还在燃着,檀香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寂静的殿里。
许连城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曾端着慈和面孔、给她递过蜜饯的太后,如今双目紧闭,嘴角还凝着黑血,却依旧维持着挺直的姿态。
晨露该快干了,宫道上的宫灯怕是也撤了。
可长乐宫里这场迟了半生的恩怨,终究是随着这口黑血,落了幕。
许铮放的葬礼办得肃穆,黑白幡旗在宫道上飘了三日,风过处,像谁在低低地叹。
宫人捧着那封从太后枕头下寻来的信时,指尖还在发颤,信笺是素白的麻纸,墨迹却力透纸背,寥寥数语,字字都浸着半生的执拗。
许连城捏着信站在灵堂角落,香烛的烟模糊了她的眉眼。
“死后不愿与先帝同皇陵”,原来到了最后,她恨的还是那个曾许她“无人敢轻慢”的男人。
“挫骨扬灰”或是“依地址安葬”,竟是把最后的体面,也赌在了她这个“仇人之女”的一念之间。
她盯着那行地址看了许久,指腹磨过纸页边缘,直到将麻纸捻出毛边,才转身走到灵前的火盆边,将信投了进去。
火苗舔舐着纸角,很快卷成灰烬,随热气飘起,又落在冰冷的青砖上。
“罢了。”她低声说,像对死者说,也像对自己,“恩怨都了了,不必再困在皇陵那方寸地。”
安葬了许铮放,许连城没回寝宫,只让卫锦绣随她乘了辆素色马车,按信上的地址去了城郊。
车辙碾过青石板路,渐入僻静处,最后停在一片被打理得极好的竹林边。
竹林深处立着座孤坟,坟前无碑,只在新修的石案上刻着三个字——许铮缘。
许连城站在坟前,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
“铮缘……”
她轻声念出那名字,忽然懂了。
是“缘分”的“缘”。
也是太后心里那点没说出口的念想吧——若当年她的孩子没早夭,或许就叫这个名字,或许就不必有后来这些算计。
“把太后迁过来吧。”
她回头对卫锦绣说,声音很轻:“还有许修言、许修颜,都葬在这周围,是她的血脉,是她的执念,总归……让她守着吧。”
卫锦绣应了声“是”,没多问一个字,只转身吩咐随从去办。
她站在许连城身侧,看着她望着孤坟的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却又挺得笔直。
从宫变到葬礼,她没见许连城掉过一滴泪,可此刻她微微泛红的眼角,比任何哭声都让人心里发紧。
回程的马车里很静,只余下车轮滚动的声响。
许连城靠在车壁上,起初还维持着几分帝王的端凝,可当卫锦绣挨着她坐下时,她忽然卸了力,头轻轻靠在了卫锦绣的肩头。
那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带着全然的依赖。
卫锦绣的肩颈一僵,随即慢慢放松,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她的手很凉,许是在坟前站得久了。
“锦绣。”许连城的声音闷闷的,从她肩窝传出来,“我们不会重蹈覆辙。”
卫锦绣的手顿了顿。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许连城又说,指尖悄悄勾住了她的指尖。
“担心这帝位成了新的隔阂,担心我们……终究要被这些规矩困住。”
卫锦绣垂下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
她确实在担心。
宫变平息后,朝臣们已在催着立新帝,许连城是许铮放唯一的女儿,又是平定谋逆的功臣,这帝位除了她再无第二人可选。
可一旦坐上那个位子,她就不再是当年能和她在御花园里偷摘果子的连城了,她是女帝,是九五之尊,而自己不过是臣子,中间隔着的,是比宫墙更厚的礼法,是比皇权更重的世俗。
这些日子,她甚至已经想好了离开的法子…
等许连城坐稳帝位,她便自请戍守边关,或是去皇陵守墓,远远看着她安稳就好。
可许连城这轻轻一句话,像根针,猝不及防刺破了她强装的平静,心底那点早已沉寂的期盼,竟又悄悄冒了头,让她开始摇摆。
她的手微微发颤,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手腕忽然一紧。
许连城猛地坐直,反手扣住她的双手,将她按在了车壁上。
卫锦绣惊得抬眼,撞进她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帝王的威严,只有翻涌的眷念,像藏了片汹涌的海,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怕。
没等她反应过来,许连城俯身,吻了上来。
那吻不算温柔,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强势,却又小心翼翼,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她扣着卫锦绣双手的力度很紧,指节都泛了白,可落在唇上的温度却很软,辗转间,将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那些惊惧、不舍、爱意、坚定,都揉了进去。
卫锦绣的挣扎在触到她唇齿间的微凉时,渐渐软了下来,她能感觉到许连城的颤抖,不是怕她反抗,是怕失去她,怕这好不容易守住的安稳,终究留不住一个她。
吻毕,许连城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交缠,彼此的心跳声在狭小的马车里格外清晰。
她松开扣着卫锦绣双手的手,转而捧住她的脸,指腹擦过她泛红的眼角。
“锦绣,我们成亲吧。”
卫锦绣怔住了,眼里的水汽还没散去,望着她,像没听清。
许连城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无比坚定:“他们说女帝当以社稷为重,说女子不能为后,可规矩是人定的。”
“有女帝,为何女帝不能有皇后?”
她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角,声音软了些,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我不要重蹈任何人的覆辙,更不要放你走,锦绣,留下来,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卫锦绣望着她眼里的光,那光里映着自己的影子,清晰又滚烫。
之前那些犹豫、那些准备好的离别,在这句话里,忽然都成了泡影。
她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许连城的脸颊,泪终于落了下来,却不是伤心的,是暖的。
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马车还在往前驶,窗外的日光透过车帘缝隙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温的。
这一次,再没有什么能隔开她们了。
金銮殿的鎏金梁柱在晨光里泛着冷辉,丹陛之下,文武百官身着朝服,黑压压跪了一片。
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浪撞在殿顶的藻井,又轰然落下,震得廊下铜钟嗡嗡作响。
许连城端坐于龙椅之上。十二章纹的明黄龙袍衬得她肩背愈发挺直,玄色的蔽膝垂在椅边,腰间玉带束着,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身形。
她未戴帝冕,只绾了个简单的发髻,簪着支赤金点翠的凤簪——那是卫锦绣昨夜为她簪上的,说“陛下本就该是这般,不必靠冕旒遮了眉眼”。
此刻她抬着眼,目光扫过阶下百官,从前眼底的锋芒敛了些,却沉淀出更慑人的威仪,明明是女子,端坐那里,却比这殿中任何鎏金重器都更显沉稳,浑然天成的帝王气,压得满殿寂静。
司仪官正待唱喏“礼成”,许连城却忽然抬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此刻悬在明黄的袍袖外,动作不算大,却让殿内所有声响戛然而止。
百官皆是一愣,不知新帝此举何意,只屏息望着。
屏风后,卫锦绣应声走出。
她穿了身月白的朝服,未施粉黛的脸在殿内的晨光里透着点苍白,走到丹陛之下,便停住了脚步。
许连城望着她,眼神在触到她身影的瞬间,悄悄软了软,随即又抬了抬手,掌心朝她,是分明的示意——过来,到我身边。
卫锦绣望着那只悬在半空的手,指尖忽然微微发颤。
六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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