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问惊鸿

　　“莺……莺歌姐，我喜欢……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马愿愿看向林莺歌，双眼通红，倔强的表达着她对林昭然的爱。
　　“好，姐姐就把他送给你了。”林莺歌抿着嘴，努力压抑自己的眼泪，她不能哭，她是这个屋子里最该冷静的那个人。
　　“不……不行，我不会，活了。”马愿愿如实昭告了她心死的结局，她没办法在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后活下去，她与姆妈在同一屋檐之下时，她下意识想要报复。她唯一想到的就是毁掉自己，她也这么做了。
　　“你……要好好……好好活下去，去，反击！”马愿愿咽下一口带着血腥的唾沫，她从来都是热烈的，现在也如此。
　　马愿愿用眼神告诉着林昭然她的期待，他们这样互相看了许久许久，直到医生来敲门，要给马愿愿换药了。
　　林昭然被沈骰玉搬走了，针管扎进马愿愿的手臂，她微笑着无声与林昭然道别。
　　沈骰玉回了主堂，和陈斩秋去处理□□的后续事务。林惊鸿先陪伴林莺歌回了林公馆，安置好林昭然后，去了杜心九的九宅。
　　林惊鸿跪在冰冷的院中，等着杜心九午休结束。
　　与所有帮/派中的先生们都不同，杜心九的院落是完全的中式风格，处处透露着古朴的中庸之道。
　　林惊鸿面前的是木板的台阶，膝下是鹅卵石铺就的小路。
　　杜心九真的在午休之后才叫林惊鸿进屋，他给杜心九奉了她常喝的铁观音浓茶，站在她眼前，毕恭毕敬叫了一声“九爷”。
　　“你做了什么，想做什么，我都知道。”杜心九开门见山，没做任何掩饰。她在知道林惊鸿竟然去质问杜月笙时，就开始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人总会有破绽，特别是这戏“镇压”□□。林惊鸿提前让沈骰玉和陈斩秋抓人，明面上是先下手为强，实际上就是在变相保护。
　　林惊鸿让陈斩秋去看守虹口码头，白蝶私下里对冈村孝直做的那些小手段，都拙劣至极。
　　“是，九爷。”
　　林惊鸿受伤被抬进沈骰玉房子时，他就发现跟着沈骰玉的那些人中，有陌生面孔。沈骰玉说，那些是九爷给的人。
　　“你认为你能成功吗？”杜心九喝了一口茶，审视着林惊鸿。
　　“不知道。”林惊鸿结了一些水汽的睫毛微微颤抖，他如实以告，他知道杜心九不是来给他宣判死刑的，不然，她就不会叫自己来九宅。
　　“你跟那个白蝶就是两只扑棱蛾子，什么都不知道，就一门心思的往冈村孝直这股子邪火上撞。”杜心九将茶杯轻放在紫檀木桌上，面色不虞。
　　林惊鸿不再回话，他知道杜心九是对的，他根本没有把握能毁了那艘船，他舍弃了白蝶、沈五，甚至自己，仍然没有把握。
　　“26号，虹口码头，退潮前。”
　　林惊鸿抬眼看向杜心九，杜心九在桌上的新杯中倒了一杯茶。
　　“只许成功，失败了，你就去杜先生面前谢罪吧。”
　　“谢九爷。”林惊鸿喝掉了茶，今天的观音依然很浓很涩。
　　林公馆旁边的白宅中，白蝶带着一身寒气敲开了门。门开的瞬间，白蝶摔在了开门的阿花身上。
　　“白蝶，你怎么了！”沈五的伤好了，仍然寄居在白蝶家中，他美其名曰——演戏就演全套。
　　沈五已经在林先生那知道了他现在是勾着日本人的鲜肉，他当然乐意当这块肉，有钱有闲，太开心了。
　　沈五轻松抱起白蝶，他第一次感受到丰腴饱满的女人，原来这么的轻。他将她抱回了房间，要开灯的瞬间，白蝶出声阻止了他。
　　“沈五，你爱我吗？”沈五看向白蝶，屋子里太黑了，白蝶的房间是背光的，只有走廊的微弱灯光照亮了白蝶穿着高跟鞋的脚背。
　　“爱，怎么不爱呢！”沈五挠挠头，这戏演的，还没完没了了。
　　“沈五，我有个妹妹，跟我长的很像，叫香子。”
　　沈五看不清白蝶的表情，但他下意识觉得她好像哭了。
　　“我只喜欢你，放心吧，别人我都不爱！”
　　“日本人会欺骗中国人，但反战的日本人不会，相信我，好吗？”白蝶知道自己快死了，“止痛药”重塑了她的□□，也麻醉了她的神经。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好好休息。”
　　沈五说完，关上了门，他靠在走廊的墙壁，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里莫名的有些痛。
　　这只是任务，你在监视她，你们是合作伙伴，演戏而已……
　　沈五不断告诫自己，他飞奔下楼去帮阿花做晚饭。阿花是地地道道上海人，做的饭完全不符合他热爱大鱼大肉的胃口，他得给自己炖个排骨。沈五将自己的奇怪归结于没吃好，吃饱吃好就不会多想了。
　　沈五将香喷喷的红烧排骨端上桌，自己兴致勃勃的吃掉了一盘子。阿花很快又上了一盘子肉，皮是橙褐色的，内里有一层白花花的油脂，最里面是几乎可以忽略的柴瘦肉，是猪头肉！
　　“哪来的猪头肉啊！”沈五都吃饱了，一看到猪头肉觉得又腹内空空，他夹起一筷子，蘸了蒜泥吞入腹中。
　　“白小姐刚带回来的。”阿花说完就回厨房吃饭去了，沈五看着盘子里的肉有些恍惚，他们是见过吗？
　　沈五一波愣脑袋，吃了大半盘子的猪头肉才放下筷子。
　　白蝶的房间门依然紧闭，阿花说要给白小姐送一碗莲藕排骨汤。沈五主动请缨，盛了满满一碗敲开了白蝶的房门。
　　“白小姐，白蝶？”床上没有白蝶的身影，卫生间传来水声。
　　沈五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他敲了敲卫生间的玻璃门。
　　“怎么了？”白蝶被狭小的卫生间放大的声音，传到沈五的耳朵。
　　“啊，阿花做了汤，我给你送来一碗，记得喝！拜拜！”沈五把汤碗放在白蝶的床头柜，三步并做两步跑了出去，下楼梯时还差点摔倒。
　　沈五以为他还要和白蝶演很久的戏，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林惊鸿就让他回了主堂。
　　是王五来叫沈五的，他刚睁开眼就看到了王五那张熟悉的脸，迷迷糊糊穿上衣服回了主堂。
　　沈五继续在自己的位置上，兢兢业业，年底了，事儿多，连着几天饭都吃不好。
　　“怎么吃上糖葫芦了？”沈骰玉回主堂略做休息，也快年末了，不能一直打打杀杀，得歇一歇。
　　“冬天不就得吃冰糖葫芦吗！”沈五吃了一串了，大红山楂酸甜可口，吃的他开胃了。
　　“我请客吃涮锅子，去不去！”沈五看看时间，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
　　“等等陈斩秋和林惊鸿啊，他们也快回来了。”沈骰玉拿了沈五桌上的花生米，一个接一个往嘴里扔。
　　“他们干嘛去了？”沈五吃完了最后一口冰糖葫芦，撅断了竹签子，随手扔在了桌上。
　　“码头，不知道干嘛……”沈骰玉还没说完，沈五跨过桌子就跑出去了。
　　“哎哎！干什么！不还没吃上饭吗？这就练上了？”
　　沈五来不及管沈骰玉说什么，今天不才26号，怎么就去了码头！白蝶和林先生在搞什么？
　　沈五没敢开车，开车太明显了，他在门口拦了个黄包车，往白蝶家赶。
　　黄包车刚拐到街区，冲天的火气让整个街区的温度都提高了。没等沈五反应过来，烟花，数以百计的烟花在白宅上空绽放。
　　“天地响”、“仙女散花”、“高升炮”、“金钱鼠”，甚至好像还有些外国货，五颜六色的花在沈五头顶炸开。
　　沈五想要冲进火势汹汹的房子救人，他大喊着白蝶的名字。
　　“沈五！”白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沈五不是听到的，是看到的，她站在房子的阳台，那只是二楼，她跳下来也不会有太大危险。
　　“跳啊！白蝶！跳，我接着你！跳！”沈五大喊，他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他怕白蝶也听不到，给白蝶做着手势。
　　白蝶微笑着摇摇头，沈五这才发现，她穿着一身和服，白色的衣服上缀着樱花，她穿过一次，去参加冈村孝直的宴会时，穿过一次。
　　白蝶左手抱着一个琉璃瓶，右手拿着一把日本刀，扎进了腹部，然后，她毅然决然的跳了下来。
　　“白蝶！”沈五抱住摔倒在地，不断吐血的白蝶。他抱起白蝶想去找医生，白蝶却拉住他，摇了摇头。
　　“我，我想吃北平的，冰糖葫芦。”白蝶抱着的琉璃瓶子已经碎了，里面只有黄纸写的一个纸条，白蝶将纸条塞在沈五的手心，永远的垂下了手。
　　漫天的五颜六色的转瞬即逝中，上海滩红极一时的腊梅坠入黄泥，碾成尘。
　　林莺歌听到烟火声隐隐觉得不好，但林昭然这个颓废的样子也离不得人，她就让王五出去看看。王五正看到白蝶坠落，沈五抱住白蝶的画面。
　　王五敢回去，王妈来给林昭然送晚饭，林莺歌就借口出来了。
　　“白蝶在放烟火？”林莺歌走到门前刚看清就捂住了嘴，沈五抱着白蝶的身体仰天哀嚎，犹如森林之狼的最后困斗，他红着眼睛，一滴泪都没流。
　　白宅火势严重，外墙都要脱落了，王五冲过去，一巴掌扇醒沈五，拖着他往外走。
　　沈五任由王五拖着，他只紧紧抱住白蝶，久久没有松手。
　　直到林惊鸿归来，他向林莺歌点点头，可林莺歌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沈五，松手。”林惊鸿坐在沙发上，看着沈五低垂着的头颅，顺着白蝶的腹部滴到地毯上的红，也不禁闭上了眼。
　　“林先生，”沈五皱着眉毛微笑，喉头紧了又紧，他的泪被咽回了肚子，可已经滋润不起那里的种子，“您，本来就知道，她必须要死吗？您不是，您不是已经，已经知道了船到的时间了！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要死！”
　　“哈哈哈，啊……”沈五捧着白蝶的脸，像是小奶猫舔舐母猫一般，任谁看，都觉得他疯了。
　　“她必须得死，是因为我得把自己摘干净，不能让冈村孝直怀疑我。”林惊鸿直视着沈五，无比坚定，可他说谎了。
　　“我不信，我不信，您就告诉我吧！别再骗我了！”沈五死死盯着林惊鸿，他从未如此冒犯过。
　　“白蝶有个妹妹，作为交换，我答应了她，会带她妹妹到这里。”林惊鸿面无表情，虽然他对白蝶的死早有预见，但他确实没想到白蝶带走了沈五的魂。
　　沈五没有答复，陈斩秋和王五也都是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印象里沈五天不怕地不怕，永远都是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只有林惊鸿治得住，这是第一次，他这么的伤心。
　　“要么，拿起她肚子里的日本刀，杀了我；要么，去日本长崎接她妹妹过来。”林惊鸿冰冷的下达命令，他在诛沈五的心。
　　“您知道的，我不可能伤您的……”沈五咬着牙低头，很快双眼恶狼一般瞥向林惊鸿，“你就是知道！所以你这么说！”
　　“沈五！你怎么跟林先生说话！”王五急切出声，虽然他知道林惊鸿不会怪沈五，可还是担心这个算朋友的同事真昏了头。
　　“算了，你不想告诉我，就算了，反正我也就是你养的一条狗。先生，沈五告辞，我去接她妹妹回来。”沈五抱起白蝶就往外走，他想找一棵又高又壮的山楂树埋葬她，这样，每年都能给她吃最新鲜的冰糖葫芦。
　　“站住。”王五闻言立刻拦住了沈五，沈五长叹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着回过头。
　　“放下，”林惊鸿冷冷开口道：“我会安葬她。”
　　“在哪里安葬？她都不是中国人在哪里入土啊！哪个地方能让她安睡！哪里能！”白蝶的身体一点温度都没有了，沈五还固执的抱着她不肯松手。
　　“虹桥万国公墓，她为自己选好了长眠之地。沈五，白蝶比你想象的更英勇更无畏，她平淡的接受了自己的结局，让她安息。”林惊鸿难得的劝导，他感觉自己确实是年龄上来了，早几年肯定没心思讲道理。
　　“让她漂漂亮亮的走吧。”沈五妥协了，他轻轻放下了白蝶的身体，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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