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菘蓝
“你认识?”苏沂问。
“认识。算不上很熟吧,以前在户部见过,没想到他去了都水清吏司。”
苏沂点点头,不再追问。
反倒是秦晓霜有些奇怪,看了苏沂一眼:李泰素有直名,当过许久京官,照理说,常住京师的苏沂不该是这种仿佛初次见到对方的反应。
更不要说,这人还是苏沂自己约的。
但毕竟是自己认识的人,尸体直挺挺吊死的画面给他的触动与伤感还是影响了他思维,让秦晓霜没能理出头绪。
当越来越多的人察觉到茶坊里出了事时,衙门的人便到了,迅速将茶馆封锁,里面茶客全都细细地盘问一遍,等结束时,夜幕已吞没了小镇。
他们一行人,除了季秋兰因为店老板迷信,强留她做法事超度,其余人都回到驿站中。
那间旱舫,和茶坊本身一样,都被暂时封起来。
至于尸体,由于时值盛夏,天气炎热,就被衙门运走,单独交给仵作验尸。
“你们先去江宁吧,我可能要留在这儿一会儿。”苏沂道,“你们走水路要慢些,我应该能追得上。”
“殿下随意就好。”秦晓霜道。
窗外鸦声声声,只有几点零星灯火,苏沂凝望着夜色下墨一样的远山出神。
李泰自然是他约的。
今年盐荒,扬州那边报上来的说法是,前段时间扬州动乱,乱民截断了水路,不少漕船被占据,盐被推入水中所致。
但这说服不了他。既是流民,盐是最重要的资源之一——不然朝廷也不会这样牢牢抓在手中——怎可能慌不择路、丢弃在运河中呢?
何况,打捞漕船的残骸时,打捞出来运输官盐的蒲包数量也对不上。
因而,他想到了联系负责水运的都水司郎中李泰,想看看能不能从河道上知道些情况。
之前两人从未谋面,没想到,人虽是顺利联系上了,人也没了。
细细想来,处处是疑点:
从他和李泰的通信中,他知道李泰是准备回京的,在此地等他,可为什么既不租赁民宅,又不住在官署驿站,要住在相对较贵的客栈呢?
他刚要见,人便死了,未免太过刻意。
不管怎么说,死了人,当地肯定要上报京城的,既然是在他的查访中发生了这样的事,也需要有人写奏疏上呈天听。
这样想着,他拿出纸笔看向秦晓霜。
躺在榻上小憩的秦晓霜突然觉得背后发麻,仿佛有人要害他,倏然睁眼,便对上苏沂的目光。
“殿下,可是有什么事?”
有种不好的预感。
“白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也该援笔染翰、上奏此事。”苏沂道。
秦晓霜看见了苏沂手中的纸笔,瞬间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上奏,总要有个人写奏疏的。
“我们几人之中,无论学问、官秩,都以秦左庶子为首,我岂能越俎代庖?”很难想象,苏沂是如何顶着一张温润的面容吐出此等恶毒的话。
“殿下谬赞,真是折煞在下了,我此去由江宁至霅溪,本就是致仕归家,早就不是官身了。”
秦晓霜拒绝了您的PUA。
平心而论,太子和他一直都想将靖王世子彻底笼络到他们阵营中去:苏沂本就更倾向于匡扶正统,之前在豫州时帮苏清,也算得向他们释放善意。按理说,他应该不放过任何一个向苏沂示好的机会,主动揽下任务才是。
可是……
可是想了这么多,他还是不想写。
大抵是也不至于拉下脸来欺负一个残疾人,苏沂也没有再强求,丝滑地收回纸笔,又丝滑地坐下,思考如何写。
他随养父历练的那些年,虽是在行伍中,但接受着极好的教育,能识文断字,甚至行文赋诗。
但他不爱写文书。无论是给君王的奏书,还是军队里的露布,下笔都仿佛有千斤重。
于是韩景妍进来时,看见的便是一个坐在桌前,表情虽平静,却透出一种痛苦的苏沂。
——已有她写博士论文时痛苦程度的五分之一。
那很痛苦了。
“给殿下请安。”韩景妍行礼道。
“嗯,不必拘束这些。”苏沂侧过脸看了她一眼。
说实在的,直到现在,人生中前二十年都是在严格的男女大防教育中成长起来的他,仍无法适应韩景妍这样从不避讳和外男见面的样子——他把这归结为山野精魅的不谙世事。
但韩景妍显然不是会适应别人的人。
山不来就他们,只有他们去就山。太子都不介意她和外男相见,他们又哪里有资格去介意呢?他想。
韩景妍显然不是来见他,而是来见秦晓霜。
太子对秦晓霜的健康很上心,并且托王之贤和韩景妍照顾,不是秘密。
秦晓霜猜到韩景妍的来意,轻声道:“现在么?”
“嗯,现在。”
不知是不是苏沂的错觉,秦晓霜脸上的血色竟似因韩景妍的这句肯定而淡了几分。
——现在干什么?当然是给他翻身了。
“我自己可以来的。”秦晓霜小声道。
“那你不是不方便吗?”韩景妍道。
秦晓霜还来不及反抗,就被她和王之贤一起,如同翻烧饼一样翻了个面儿。
被翻成面朝下的他,眼神中还有带有几分生无可恋。
余光与苏沂惊讶的目光相接,更生无可恋了。
自觉大为丢人的秦晓霜默默自闭中。
自闭的同时,他将韩景妍刚刚偷偷塞给他的纸团收好。
若是苏清直接给他寄信,不消说,会被严密监控。于是她用拼音写好信后寄给季秋兰,托她递交给韩景妍转写翻译后,韩景妍再借此机会拿给他。
韩景妍看了看苏沂,确认他没有看到,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表情有些奇怪。
其实,苏沂只是看到刚刚画面时,对秦晓霜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悦来:那秦左庶子也未免不矜持,就算韩御医不介意,他是外男,自己不知道自持、自觉地拒绝就是另一回事了。
信上写得简洁,内容却不少,一是她最近忙于《文献类要》的编纂——能参与编纂这样全国性质书籍的文士仕途大多光明,这是她新培植自己势力的好机会;二是韩景妍她们到江宁后劳他照拂一二,安排住处等;三是她托人在霅溪买回了一处旧园;末了,照常问起他身体。
想了想该怎么回苏清后,秦晓霜将信收好,向韩景妍暗示她该走了:
“多谢韩御医,天气闷热,我们几个还得更衣,不劳韩御医看顾了。”
韩景妍听到对话,却没有如秦晓霜预料的一样离开,而是突然看了一眼王之贤和秦晓霜,又愣愣地看向苏沂的衣角,喃喃道:“衣服……”
苏沂沉默片刻,开口道:“韩御医,还有什么事吗?我的衣服可是有哪里不对?”
发觉自己刚刚发呆时一直在盯着苏沂看,韩景妍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摆摆手道:“不是,我是在想天气这样热,大家都穿得单薄——”
秦晓霜和王之贤各穿一件藕荷色纱与细葛布的凉衫,苏沂还要写奏疏,穿得正式些,可也是贴身的白色抱腹外罩一件清凉的菘蓝色短袄衣。
“——为什么今天吊死的人身上穿着长袖呢?”
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已有尸斑的手。
而且她记得,布料看起来也是深沉沉不透光的厚实材料。
“如此说……多谢韩御医提醒,我会盯着县衙那边的。”
他虽然有监察之责,却不可能明晃晃干扰县里司法,只能明日那边有了结果再对质。
秦晓霜也听出韩景妍的言下之意。
很有可能是有人换了衣服以遮盖李泰的尸体。为什么遮盖呢?想来是有伤。
想到与自己有过几面之缘的同行极可能被残忍谋杀,他眼里闪过一丝兔死狐悲的伤感。
李泰的死,注定让旅馆的很多人思绪万千。
旅馆房间里,洪明轩迅速地洗沐完,勤快地将明天春如和他的包裹都收拾好后,又给隔壁春如打好水。
他虽得偿所愿,正式拜春如为师,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按理说,春如当然不可能乐意带上这个拖油瓶。
可不知是不是洪家那位知道她身份的女子知晓此事后,给他写了数封信求她收下孩子的缘故,回京城复命后,春如最终还是拉着脸同意去洪家一趟。
她在洪家待上一段时间,又在洪家的软磨硬泡下,同意带洪明轩一起去江南历练。
一开始在洪家见到春如的洪明轩惊讶不已。
他没想到这种“世外高人”会和当地大族有关系。
春如内心嗤笑一声。
那是当然,和这些世家大族没有关系,她从哪里接单?
和春如南下的日子里,洪明轩不但收获了满目的风景与见闻,还收获了一路的家务。
是的,家务。
怪不得大家都说收徒好。春如想。
而洪明轩,从最开始“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的兴奋,到后面的厌倦疲累,再到现在的习惯。
一灯如豆,春如仍未眠,隔着漆黑的夜幕望向旱舫的方向。
“师傅,您还不休息吗?”
“我还不困,你先睡吧。”
她眯起眼,想到下午茶坊里的命案,不觉冷笑。
希望命案背后的人,还没有不长眼到把锅甩给她。
…………
鸡声淮店月,人迹柳桥霜。
天还蒙蒙亮时,韩景妍她们便上路往运河方向去,而苏沂也早早到了县衙。
听到县衙的答复,他微微挑眉:
“你是说,已经有了结论,是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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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猞猁:秦某人怎么不守男德】
案:《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