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车厢里的暖气开得有些足，混合着消毒水、皮革座椅和许多人呼出的气息，形成一种微醺的暖意。车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将外面流动的霓虹光影晕染成一片模糊而斑斓的光带。

　　宋予执依旧维持着面朝车窗的姿势，脖子上的灰蓝色围巾将他小半张脸都掩住了，只露出一点鼻尖和低垂的眼睫。围巾柔软温暖的触感异常清晰，带着何闻野身上那股干净阳光的气息，还有吉他盒里淡淡的木料味道，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他，将车厢里其他杂乱的气味都隔绝在外。这感觉陌生又……让人心悸。他想把围巾往下拉一点，透透气，又觉得这个动作太过刻意，仿佛在承认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扰乱了心神。他只能维持着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目光毫无焦点地落在窗外那片模糊的光影里，耳朵却不受控制地捕捉着身边所有的细微动静。

　　何闻野就坐在他旁边，隔着吉他盒。他能听到何闻野平稳的呼吸声，偶尔因为车子转弯或颠簸，胳膊或肩膀会极轻微地蹭到吉他盒的边缘，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他甚至能感觉到何闻野身上散发出的、比他更旺盛一些的体温，透过中间那个装着吉他的硬壳盒子，若有若无地传递过来。

　　车厢里并不安静。前面几排有学生在大声说笑，讨论着今天的作业和明天的计划。更远处，一个阿姨在打电话，声音带着些微的疲倦。但这些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宋予执的世界里，此刻只剩下脖颈间温暖的围巾，身边那个人安静的呼吸，还有自己胸腔里那并不平稳、却被他强行压制下去的心跳。

　　他想起何闻野刚才在站台上发的那条信息。“G和弦的拇指位置，记住了。”简单，直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却持续到现在。这个人……总是这样。用最不经意的方式，打破他苦心维持的界限。递围巾是如此，发信息是如此，甚至在音乐教室里，用那种认真的眼神说“我会好好练的”……也是如此。

　　宋予执的指尖在围巾柔软的绒毛里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应该感到被冒犯，被侵扰。这些过于亲近的举动，这些直白的、超出“兄弟”范畴的关切，都像是在试探他冰封的边界。可奇怪的是，除了最初那阵猝不及防的慌乱和羞赧，他并没有预想中的排斥和恼怒。更多的是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耻于承认的、细微的贪恋——贪恋这点陌生的、不由分说塞过来的温暖。

　　他想起小时候，似乎也有过这样被不由分说照顾的时刻。记忆很模糊，像是蒙着水汽的旧玻璃。是谁呢？母亲温柔的手？还是……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眼睛亮晶晶的弟弟，笨拙地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塞给他？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密的、陈年的酸楚。他猛地闭上眼睛，将那些模糊的影像强行驱散。不能想。过去是禁区，每一次触碰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无尽的虚空。

　　就在这时，车子一个稍大的转弯。惯性让何闻野的身体微微向他这边倾斜了一下，手臂隔着吉他盒碰到了他的胳膊。虽然隔着厚厚的毛衣和校服外套，但那触碰的实感，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清晰的属于何闻野的体温，还是让宋予执浑身一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向车窗方向缩了缩，拉大了那本就微不足道的距离。

　　他感觉到何闻野似乎顿了一下，然后也缓缓地、不着痕迹地挪正了身体。两人之间再次恢复那种微妙而刻意的间隔。

　　宋予执悄悄松了口气，心底却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这矛盾的情绪让他更加烦躁。他睁开眼，依旧看着窗外，手指却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围巾边缘细腻的绒毛。

　　“哥。”何闻野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很轻，几乎被引擎声淹没。

　　宋予执的身体再次绷紧，没有回应，也没有转头。

　　“围巾……还暖和吗？”何闻野又问，声音里带着点试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宋予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该说什么？“嗯”？还是“不用你管”？最终，他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埋在围巾里的下巴轻轻蹭了蹭柔软的羊毛。

　　他听到何闻野似乎轻笑了一声，很短促，带着点得逞般的愉快，随即又恢复了安静。

　　这个小小的互动，像投入死水的一颗更小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更加微妙。宋予执感觉到自己耳根刚刚消退一些的热度，似乎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他有些恼火地抿紧了唇，将脸更深地埋进围巾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一切干扰。

　　车子又过了两站，下去一些人，又上来一些。车厢里稍微空了些，嘈杂声也低了下去。窗外掠过的建筑越发熟悉，快到家了。

　　何闻野似乎也放松了一些，不再是刚才那种刻意保持距离的姿态。他靠在椅背上，目光也投向窗外，忽然低声说：“哥，你们那个模型……如果调试的时候需要人手，比如搬东西或者递个工具什么的，真的不用客气。我……我们班节目排练也不是全天候的。”

　　他说得很随意，像是随口一提，但宋予执听出了里面那份小心翼翼的、不想被拒绝的期待。

　　宋予执握着围巾的手指又收紧了些。模型调试……那是在实验室，一个完全属于他的、秩序井然的领域。让何闻野进去？看着他那些复杂的电路和精密的结构？看着他可能因为调试失败而流露出的烦躁或专注？这感觉比借一条围巾、发一条信息，更像是将某个私人领域的钥匙，交出去一部分。

　　他应该立刻拒绝。用最冷淡的语气说“不用”。这才是他一贯的作风。

　　可是……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像被围巾柔软的绒毛堵住了。他想起何闻野在音乐教室里，因为一个F和弦按不响而微微皱眉、却又倔强地一遍遍尝试的样子；想起他弹那首民谣时，虽然生涩却格外认真的侧脸；想起他说“争取不吵到你”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这个人，似乎总是能用最笨拙却也最直接的方式，一点点撬开他冰封的外壳。

　　沉默在暖洋洋的车厢里蔓延。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熟悉，熟悉的街角，熟悉的便利店招牌。

　　就在何闻野以为又一次得不到回应，有些失落地准备移开目光时，他听到一个极低、极轻、几乎要被引擎声完全掩盖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再说。”

　　只有两个字，含糊不清，像是从围巾深处挤出来的。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点不耐烦。但何闻野的心，却像是被这两个字轻轻撞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缓缓地，开出了一小朵温暖的花。

　　他没有追问，也没有得寸进尺地要求一个确切的答复。他只是转过头，看着宋予执几乎完全藏在围巾和阴影里的侧影，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却明亮至极的笑容。

　　“再说”。对宋予执而言，这已经是一个破天荒的、近乎让步的回应了。

　　公交车缓缓减速，靠站。熟悉的站台出现在窗外。

　　宋予执几乎是车子停稳的瞬间就站了起来，动作有些急，像是要逃离这个让他方寸大失的温暖牢笼。他低头匆匆解开脖子上的围巾，动作依旧有些笨拙，指尖勾到了羊毛，扯了一下。他没理会，将围巾叠了两下，转身，塞回还坐在座位上的何闻野怀里。

　　“到了。”他丢下这两个字，看也没看何闻野，快步走向后门。灰蓝色的围巾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清冷气息，静静地躺在何闻野膝头。

　　何闻野抱着还带着余温的围巾，看着宋予执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的背影消失在车门处，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他慢条斯理地将围巾重新叠好，收进吉他盒的夹层，然后背起琴盒，步伐轻快地下了车。

　　夜晚的空气清冷，但何闻野却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他快走几步，追上前面那个刻意走得很快、却因为夜色而显得背影有些单薄的少年，自然而然地走到他身侧，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两人谁也没说话，就这样一前一后（又近乎并肩）地走进小区，踏上楼道。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亮起，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交叠，分开，又交叠。

　　宋予执走在前面，脚步很快，耳根在灯光下依旧泛着未完全褪去的淡红。他能感觉到何闻野就跟在后面，不近不远，像一道温暖而固执的影子。脖颈间似乎还残留着围巾柔软的触感，还有那句轻飘飘的“再说”，在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有些烦躁，又有些莫名的……踏实。这矛盾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

　　而何闻野跟在他身后，手指拂过吉他盒冰凉的表面，指尖仿佛还能回忆起琴弦的触感和宋予执那句“受力分析”的指导。胸口平安扣安稳地贴着，怀里的吉他盒似乎也不那么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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