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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京子
“吕擒龙,你且将那三枚小的寒白玉,制成玉蛇丹,让我服下吧。”
女子语罢,轻咳两声。一点绀色细丝自脊中逸散,牵连在远处男人拇指间。
绀棠千分之一神魂化作的空洞分身,此刻借由吕擒龙后来居上的妖力,静静地横卧于夺魄宫内她的软帐内。
她身下锦绣床榻与这偌大卧房,除去那磕碎的香炉小鼎,其余物品的位置均未有变化。八年以来,一直是只由血练一人坚持细细清扫,竟是一点儿尘土味也无,虽是与宫内其他场所如出一辙的昏暗,却不显得阴森潮湿。
同她对话的吕擒龙,隔着半座宫殿道:“你是要让她们二人的努力毁于一旦?来不及,只够你服三日的。”
绀棠轻叹:“三日便三日,我服就是了。”
她不是娇纵的性子,却倒也倔强,铁了心的要做一件事,便没人拦得住她。将两条腿伸下床,勾住一双绣花的鞋,踢踏着出了帐。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略过祭坛之上酣眠的残破蛇身,再度潜入往生潭。
吕擒龙的泡影自鎏金宫殿当中转出,二手分持一雕花的小盒与精巧匕首,一并含笑交予他的手中。
那小盒儿的盖,轻捷地弹翘起来,露出盒底布帛中央裹着的微末一些莹白的粉,被小心翼翼地分为三小份。噢,原来已经磨好了,真是少得可怜,绀棠心想。
吕擒龙又提起那匕首的柄,斜斜地于左手下侧一蹭,这利刃便将他粗粝的皮肉飞速划开,翻涌着赤金的蛇血汩汩漾了出来,由往生潭水指引着,融到了那稀少的寒白玉粉中,潭水如一个极小的漩涡那样,将粉末与金血揉在一道,而后凝作了一枚灿灿的金黄丹药。
这黄豆大小的一粒被送入绀棠口中,很快化作一滩凉液,顺喉管徐徐滑了下去,质软而味清凉,一点儿石头的苦涩与血的腥臊都无。
——到底说来,吕擒龙的蛇血中也是融有绀棠的血的,这同源的东西今日归了根,反倒是教她心头的郁结消解了,比先前更加畅快了些。
余下的两滩玉粉便被藏回匣内,由泡影推至绀棠一双手当中了。
她托住那有些分量的华美小盒,端详半晌,才肯收回袖间,要向大殿走回去,却未想到,方才走出半步,便一个不稳颤颤然要跌坐在地,小盒脱了手飞出,滚落回了吕擒龙脚边。他将盒儿拾起,未来得及查看盒间玉粉,不动声色地便上前将倒地的绀棠搀起。
“……怎会如此?”她悻悻失笑。
一张因不见光而病态发着白的脸庞,此刻多了些红润,却又沁出了满额的冷汗来,显得吃力而矛盾。
玉蛇丹要用血,用蛇血,而奔走多年的血墨与沉眠的绀棠均不知:需得用这服丹者的身外之血。
身外血,身外血。
血练、墨练、吕擒龙——甚至白练。
这四人的蛇血都与她同根同源,所制成的丹药便无甚用处了……
俯下身的吕擒龙将瘫软的绀棠拦腰抱起,道一句:“且先回”。紧接着拨开那浮光的潭水,湿淋淋地回到祭坛边,却是见到一个陌生人影。
此人唯诺地立在宝螣蛇身一旁,两只干瘦的手握在身前,背微驼,头上戴有一顶白纱帷帽,脸看不清楚。
开口是个低哑的男声,轻轻道:“宫主。”
吕擒龙自然知道那不是在喊他——由他招揽的魔教中人平日里严禁出入大殿,也只敢唤他一声“吕教主”。
此人一身尘灰色粗布衣,同宫中人打扮格格不入,于是吕擒龙便顺绀棠搀扶的一只手,将身前这轻而冷的躯体放在了地面之上。
“你是?”绀棠犹豫一瞬,似乎是未能辨别出眼前人,她站得不稳,摇晃一下,那男子看后却是颇感悲切,颤着手将自己宽大的帷帽取下了。
他生了一头墨绿的发,枯败竹叶一般贴在脑侧,衬得面色蜡黄而两颊略微凹陷。
再向下,狰狞的一道深且长的刀疤,自左眉中扯到下颌,皮开肉绽,将其本端正老实的一张脸划得难以辨认了。
绀棠心下一惊,迈出一步,问:“梁玉京?”
似是受了那刀疤的影响,梁玉京的面上表情似笑似哭,称得上是难看了。他胸膛不断地起伏,如拉风箱一般,又吐出一声更为轻小的“宫主”来。
原来,眼前这名为梁玉京的人,便是曾经为她制安神香的药师。
救下白练后不久,绀棠将其留在山洞之中修炼,自己化为一村妇模样,于更北的山村当中独自度日。
某日,乡民言:“有位蛇药师要来乡里问诊”,她听得“蛇”一字眼,便有了兴致,一道跟着村人去看。
药师姓梁,名玉京。大大的背篓当中,养着一条温顺的土色蛇。他用独门秘术,驭蛇而救苍生疾苦,每村只留三日。
众人均说,他是在找寻一个人。
当日义诊,摊前热情的村民将小路挤得水泄不通,绀棠一并排在队中。
一整个下午,梁药师都坐在那草草支起的摊前,对每一位前来的村民笑脸相迎。他手腕上盘着的那一条土色小蛇,此时沉沉地睡着,村人倒也奇异般地并不惧怕,乖乖将自己的手交予他望闻问切了。
轮到绀棠时,她将自己右手伸出。
梁玉京一怔——这脉象不似常人,倒是同他的有些像了。
于是他将那一双眼转向身前人一张脸上,换得久久抹不去的讶异。
——梁玉京透过绀棠的皮与肉,见到了一份熟悉的魂灵。
“紫藤……”
这两个字在他唇舌之间,倒是喊得凄惨婉转。
周围村人面面相觑——紫藤?紫藤是谁?又见药师将他的含情眼黏在了长相漂亮的绀棠身上,紧紧甩不开了,便也不遮掩他们窸窸窣窣的猜测声,你一言我一语,将这个寡言的姑娘当作是梁药师一直找寻的人了。
绀棠不知晓他口中“紫藤”为何人,却于冥冥之中感到一些奇异的牵引,紧接着,她便鬼使神差地将一片逆鳞递给药师。
梁玉京手边的土色蛇忽而苏醒,不动声色地衔去那青绿一点,继而又安然沉睡了。
还是梁玉京率先揉一揉眼,扯出一个笑道:
“姑娘不好意思,是梁某错认了。”
“我还当作,你是我那走失多年的妹妹呢……”
他眼中很快地闪过一点妖异流光,收入绀棠心中,如同与她结下一个约一般……
初见,梁玉京便笃定绀棠有故人之姿,更有鸿鹄之志,这一别便是二百年。
再见,绀棠便头戴金玉钗,身着紫锦袍地端坐在夺魄宫大殿内,白练懒散地撑在一旁。
梁玉京遭受巨变,无路可逃,就连那条土色蛇也尸骨无存,这才携当年那青绿逆鳞来求她。
绀棠念及旧日一面之缘,也为行其道义,于是很快梁玉京便如愿成为夺魄宫的药师,为宫主焚一炉香,虽自然不好与绀棠平起平坐,却也受众小蛇景仰爱戴……
而今日他颓唐而枯瘦地立在自己面前,那苦痛的皮肉究竟是受了何等折辱?
梁玉京缄口不言,绀棠念及当年他的一份傲气,便也不去猜,握住他一只手时,那帷帽也直直抖落到了地上。
一块坚冰压在一团朽木上,冷且无生气,梁玉京心中却蓦然激荡:
“当年要怪我疏忽,让白练乘虚而入……可事发后,墨练在此处设下幻境,我找寻多年未果,便只得委身于郊野,不再抛头露面。”
他的口角一张开,便扯出面皮上一个血红的豁口,看着很可怖,讲出的话却平和而软。
望绀棠,她的长卷发没有人来梳理,身上衣衫不整,倒也是一样的憔悴了,黯淡了,心中空留下悔恨与同情万分。
梁玉京将自己一只干瘦的臂膀挺出,将其间秘密相告了,要绀棠引他的血融丹。
“宫主不知,玉蛇丹所用蛇血,应当是身外的。眼下无人选,宫主便先用我的吧……”
“玉京……”
绀棠沉默了,梁玉京此行出现得实在太巧,他性子精明,绀棠摸不透其内心所想。
而如此孱弱的一个人,呈颓败干瘦姿态的这样一个人,当真要下手去取他身上所剩无几的鲜血,倒是教她有些于心不忍。
可此时绀棠有求,玉京殷切来应,她便也不再推脱,回身请吕擒龙来下手了。
吕擒龙上前,将梁玉京皮包骨的一双手翻过来,皮下青色筋脉立刻夸张地浮出,他倒也不摧残眼前人,只刺出三五滴凉血,将其融入那第二滩玉粉内便作罢了。
瘦削男人本就无甚血色的嘴唇又白了几分,他望着绀棠掌心中一颗碧绿丹药,面上似乎生出了些舒畅得意神色,柔声道:“宫主且先服了,我不打紧的。”
几乎是入了口的那一瞬,这外表寒凉的一颗丹竟是将她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她扼着自己咽喉低叫起来,显得比方才错服的那一颗还要痛苦数十倍,很快地跪倒在地,脊背中央抽离出的绀色一点,再度回归于宝螣躯壳里,当真是将她残破的蛇身再度唤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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