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诡朝纲

　　顾凛之的意识如同狂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被抛掷、撕扯、淹没。父亲染血的面容、墨鸦坠落的断臂、冯明远金阶泣血、苏婉婉冰灰色的眼眸、寒潭下狰狞的螭影、坑洞中无尽的冰封尸骸、还有那口轰然洞开、喷涌出七万靖北军滔天执念的樟木箱…所有的记忆、痛苦、愤怒、不甘，如同烧红的铁水，混合着“鸩羽红”、“蓝蛛涎”、“幽冥掌”寒毒以及那“冰魄”极致阴寒的力量，在他濒临崩溃的识海和经脉中疯狂奔突、爆炸！

　　“呃啊啊啊——！”

　　他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感觉身体如同被投入了天地初开时的混沌洪炉，每一寸筋骨血肉都在被恐怖的力量强行撕裂、重组、煅烧！极致的痛苦超越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将他的灵魂反复碾碎又强行粘合。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彻底撕碎、化为虚无的刹那——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清冽的暖意，如同黑暗深渊中垂下的一根蛛丝，毫无征兆地在他几乎冻结的心脏深处悄然萌发。

　　那暖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他自身血脉的最深处！是之前老艄公灌入他口中的、那碗灼热辛辣的药液残留的药力，在这内外交攻、阴阳激变的极致关头，被硬生生激发了出来，与他靖北顾氏血脉中某种沉睡的、阳刚炽烈的本源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这丝共鸣如同星火，瞬间引燃了他体内那混乱狂暴到极点的能量乱流！

　　“轰——！”

　　顾凛之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一大口粘稠得发黑、却隐隐透着一丝诡异金芒的淤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竟发出“嗤嗤”的声响，仿佛带着极高的温度！

　　喷出这口淤血，他体内那毁灭性的冲突竟骤然减弱了少许！虽然剧痛和冰寒依旧肆虐，但那种即将被彻底撕碎湮灭的感觉却缓和了！

　　混沌的视野中，那口喷出的、带着金芒的黑血，仿佛触动了坑洞中某种无形的平衡。

　　“嗡——！”

　　坑洞中沸腾的幽蓝光芒和那喷涌的靖北军执念，如同受到了某种吸引和安抚，狂暴的波动竟稍稍平复了一丝。那口震动的“柒号”樟木箱，箱盖也缓缓落下，重新闭合，只是缝隙处依旧有浓郁的悲怆气息丝丝缕缕地渗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正准备强行镇压失控局面的曹无伤和老艄公同时一愣！

　　曹无伤狭长的眼眸中猛地爆射出难以置信的精光，死死盯着地上那摊诡异的血渍，又猛地看向身体虽然依旧痛苦痉挛、却奇迹般没有立刻爆体而亡的顾凛之，声音因极致的惊愕和某种狂喜而微微变调：“至阴之血…竟能中和执念反噬？！不对…那金光…是…阳炎之性？！这怎么可能？！他的血脉…”

　　老艄公浑浊的眼中也瞬间掠过滔天巨浪！他干枯的手指无意识地掐算着，嘴唇急速翕动，喃喃自语：“…阴极阳生…绝处逢生…莫非…莫非古籍中记载的‘血脉涅槃’、‘否极泰来’竟是真的？！无需外物阳炎石，自身极致阴寒之下，反倒能逼出一丝先天阳炎本源？！虽微弱如星火，却…”

　　他的目光猛地变得无比锐利，第一次真正地、毫无保留地聚焦在顾凛之身上，那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探究、震惊，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狂热！

　　顾凛之对此一无所知。他只觉得在那口淤血喷出后，身体虽然依旧如同被拆散碾碎，但意识却仿佛从无尽的混乱风暴中被猛地拉回了一丝，获得了一种痛苦的、却真实存在的“清醒”。

　　他艰难地抬起头，视野依旧模糊晃动，却能看到曹无伤那震惊狂喜的表情和老艄公前所未有的锐利目光。

　　他们…在惊讶什么？因为自己没死？

　　就在这时——

　　“嗤——！”

　　一道极其细微、却凌厉无比的破空声，再次从洞顶那处裂缝中射出！

　　这一次，目标直指曹无伤的咽喉！快如闪电，狠辣决绝！

　　那一直沉默如同阴影的老艄公，在破空声响起的瞬间，竟毫无征兆地动了！他佝偻的身形如同鬼魅般一闪，并非去挡那射向曹无伤的暗器，而是干枯的手掌猛地一拍身旁的石壁！

　　“咔嚓！”

　　一声机括弹动的轻响！曹无伤脚下所站的那块青石板竟猛地向下翻折！

　　曹无伤猝不及防，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向下坠去！那支射向他咽喉的凌厉暗器擦着他的头皮飞过，深深钉入后面的岩壁！

　　下方竟是一个黑漆漆的暗道入口！

　　“先生！你？！”曹无惊怒交加的咆哮从暗道下传来，随即是重物滚落的声音和一声闷哼，似乎摔得不轻。

　　老艄公对曹无伤的惊怒充耳不闻，他甚至看都没看那暗道入口一眼。在拍下机关的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如同闪电般探出，一把抓起地上那口刚刚闭合的“柒号”樟木箱，手臂爆发出与干枯身体完全不符的巨力，将其狠狠掷向那刚刚因曹无伤坠落而露出缺口的坑洞边缘！

　　“砰！”

　　沉重的木箱砸在坑洞边缘，巨大的冲击力使得箱子再次弹开，更多的靖北军执念混合着幽蓝的冰魄寒力汹涌而出！

　　整个洞窟再次剧烈震动！幽蓝光芒疯狂闪烁！

　　“走！”老艄公对着洞顶裂缝处发出一声短促而沙哑的低喝！

　　与此同时，他猛地转身，扑向地上刚刚恢复一丝清醒的顾凛之！干枯的手指如同铁钩，精准地扣住了顾凛之的肩井穴和背后几处大穴！

　　顾凛之只觉得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巨大力道传来，身体如同腾云驾雾般被老艄公猛地甩向了洞窟另一侧一个极其隐蔽的、被阴影覆盖的狭窄裂缝！

　　“从这走！直通泽外！”老艄公的声音急促而短暂，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决绝的催促，“活下去！你的血…是钥匙…也是…火种！”

　　顾凛之的身体重重撞入那狭窄的裂缝入口，滚落进去。在视线被黑暗吞没的前一刹那，他最后看到的，是老艄公那佝偻的身影毅然转身，面向那再次沸腾、执念与寒力狂涌的坑洞，以及从暗道下传来的、曹无伤暴怒的咆哮和越来越近的、纷杂的脚步声！

　　老艄公…他竟然在最后关头，选择了破坏曹无伤的计划，为自己争取了一条生路？！为什么？！就因为那所谓的“血脉涅槃”？“火种”？

　　无数的疑问和震撼冲击着顾凛之的脑海，但他已无暇思考。身体沿着陡峭狭窄的天然滑道向下急速滑落，剧烈的摩擦和颠簸几乎让他再次散架。

　　滑道似乎极长，且曲折向下。黑暗中，只有身体摩擦石壁的声响和呼啸的风声。

　　不知滑落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光！还有哗哗的水声！

　　“噗通！”

　　顾凛之重重摔落在一片冰冷的浅水中，溅起大片水花。刺骨的寒意再次袭来，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意识却因此更加清醒了几分。

　　他挣扎着爬起，发现自己身处一条地下暗河的边缘。前方不远处，河水涌入一个更加开阔的溶洞，溶洞尽头，隐约可见天光！那是出口！

　　而在他身旁的浅水里，赫然躺着那口沉重的“柒号”樟木箱！它竟然也跟着滑道被冲了出来！

　　老艄公…他不仅送出了自己，连这口箱子也一并送了出来？！

　　顾凛之的心脏重重一跳。他强忍着全身散架般的剧痛，涉水过去，奋力将那口箱子拖上岸边。箱子依旧沉重，锁扣处有破损，但整体还算完好。里面那无数将士的英灵执念，似乎也暂时平息了。

　　他不敢久留，谁知道曹无伤的人会不会很快追来。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他看了一眼那口箱子，又看了看自己满身的伤痕和依旧不断传来刺骨寒痛的肋下伤口。活下去…火种…

　　他一咬牙，用尽最后力气，拖着那口沉重的箱子，一步一步，踉跄着朝着溶洞尽头的天光走去。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但他没有停下。

　　终于，他走出了溶洞。外面是天光微亮的清晨，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眼前是一片陌生的、雾气弥漫的沼泽地带。

　　他辨不清方向，只知道必须远离身后那个恐怖的洞窟。

　　他拖着箱子，在泥泞的沼泽中艰难跋涉，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精疲力竭，眼前阵阵发黑，再也挪不动一步，终于一头栽倒在一片相对干燥的芦苇丛中，失去了知觉。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低语声将顾凛之从深沉的昏迷中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警惕地看向声音来源。只见不远处，几个穿着漕帮服饰、身上带伤、神色警惕的汉子，正小心翼翼地搜索着这片区域。为首一人，独臂吊在胸前，脸上刀疤狰狞，正是罗蛮子！

　　他们竟然找来了？！

　　“罗…蛮子…”顾凛之用尽力气，发出微弱的呼喊。

　　那些汉子瞬间警惕地望过来，看到芦苇丛中浑身血污、奄奄一息的顾凛之，以及他身边那口熟悉的樟木箱时，顿时又惊又喜！

　　“顾相！是顾相！” “还有箱子！” 众人连忙冲了过来。

　　罗蛮子看到顾凛之的惨状，虎目瞬间红了：“顾相！您…您撑住！”他连忙指挥手下，“快！拿水囊和伤药来！”

　　一名汉子解下水囊，小心地喂顾凛之喝了几口水。另一人拿出金疮药，却被顾凛之肋下那散发着幽蓝寒气的伤口吓了一跳，不敢轻易下手。

　　“顾相…您这伤…”罗蛮子声音哽咽。

　　“无妨…死不了…”顾凛之喘息着，目光扫过众人，“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沈墨呢？”

　　罗蛮子脸色一黯，低声道：“那日您进去后不久，龙王庙就炸了锅，杀得天昏地暗…后来突然又地动山摇…我们等了许久不见您出来，沈郎中又…又快不行了…我只能先带弟兄们护着沈郎中拼死杀出重围，找地方躲藏…沈郎中他…伤势太重…昨夜…已经…”

　　罗蛮子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顾凛之闭上了眼睛，心中一片冰冷的悲凉。沈墨…也走了…

　　“今早天亮后，我们发现这边沼泽有异动，雾气特别浓，还有奇怪的声响…怕是与昨夜地动有关，就冒险过来查探…没想到…真的找到了您！”罗蛮子继续说道，看着那口箱子，“这箱子…”

　　“箱子…收好…”顾凛之艰难地开口，“里面的东西…比命重要…关乎…北境七万英灵的清白…和…更大的阴谋…”

　　罗蛮子神色一凛，重重点头：“顾相放心！只要我老罗还有一口气在，绝不让这箱子有失！”他顿了顿，看着顾凛之惨不忍睹的状态，急道，“顾相，您的伤不能再拖了！必须立刻找郎中！我知道离这不远有个小镇，镇上有个老郎中，医术不错，也信得过…”

　　顾凛之却摇了摇头，目光望向远方雾气缭绕的沼泽深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不…不去镇上…”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向沼泽深处：“去…凝香苑…”

　　“凝香苑？”罗蛮子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顾相，那是…那是苏婉婉的地盘！而且现在盛京城内外肯定都是东厂的探子，那地方太扎眼了！”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顾凛之眼中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光芒，“而且…有些答案…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

　　苏婉婉临死前的暗示、老艄公的“火种”之说、曹无伤的阴谋、云泽会的秘密…所有的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那个地方。他必须去！哪怕那是龙潭虎穴！

　　更何况，他体内这复杂的伤势和寒毒，寻常郎中根本无能为力。而凝香苑…那个地方，或许还藏着苏婉婉留下的、关于寒潭草或者其他克制寒毒的线索…

　　罗蛮子看着顾凛之那双深寒如渊、却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知道劝不动。他一咬牙，重重点头：“好！我陪您去！刀山火海，咱漕帮的汉子陪您闯了！”

　　他吩咐手下小心抬起顾凛之和那口沉重的箱子，一行人如同幽灵般，再次悄无声息地没入了茫茫的沼泽雾气之中，朝着那座闻名江南、却暗藏无数杀机与秘密的风月销金窟——凝香苑，艰难前行。

　　顾凛之躺在简易的担架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感受着体内那微弱却顽强的“火种”与深沉寒毒的对抗。

　　薪已尽，火是否真能传下去？

　　答案，或许就在前方那片紫藤花开的、冰冷的迷雾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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