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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尘
初二这日,薄雪落停,家家户户扫径迎客。
宋清徵踏入荣安堂时,暖香裹挟着笑语扑面而来。她一身莲青色素面袄,立在满堂锦绣间,反倒透出几分清冽。
目光悄然流转——上首的老夫人眉间隐见倦意。宋清芜正与一位穿杏子黄袄裙的姑娘低语,姿态亲昵。那是皇商韩家的嫡长女韩月窈。
厅堂另一侧,几位姑表婶闲坐叙话。宋清徵上前一一见礼。
正要寻个僻静处坐下,耳畔便飘来一道柔婉嗓音:
“三妹妹可算来了?”
宋清芜笑吟吟望来,“正与月窈表妹说起你呢。后厨事杂,我得去盯着,陪表姐妹们说话这轻省差事,可就托付给妹妹了。”
“大姐姐辛苦。”宋清徵抬眼,迎上对方眼底那抹算计,从容应下。
前世今日,她正是在这里落了个“木讷”之名。这一世,自然不同了。
恰在此时,门外传报韩家姑太夫人到了。
韩宋氏一身绛紫缠枝纹锦缎袄,目光仍透着锐利。她握住宋清徵的手细细端详:
“这就是徵丫头?上回见还抱在怀里,转眼就出落得这般标致了。”掌心盛着温热,语里亦是唏嘘,“这通身的气度,倒有几分她娘当年的影子。”
老夫人正撇着茶沫,闻言手腕微滞:“小孩子家,当不起这般夸赞。”
宋清徵适时垂眸,将一丝疑虑悄然压下——母亲的事,似乎总是府中不愿多提的禁忌。
待男客移步前厅,堂内愈发活络。宋清徵的目光再次落向韩月窈。
韩月窈似有所感,含笑换到她身侧坐下:“徵表妹莫嫌我们喧闹。家里祖母常说,女儿家也该洒脱些,故而我们都野惯了。”
“表姐说笑了。”宋清徵浅笑,“这般鲜活,我羡慕还来不及。”
韩月窈打量她片刻,笑意更深:“看来外头传闻果然信不得。我瞧表妹只是喜静,哪里就‘孤僻不近人情’了?倒让我们白担心一场。”
孤僻不近人情?宋清徵心下莞尔。其实没错,前世的她的确懒于经营这些。
“表姐既是‘担心’,那可携了礼给我赔罪?”她眨了眨眼,语带俏皮,“若是没有,待会儿可要罚表姐一杯春酒才行!”
一语引得韩月窈展颜,她让另外两位表妹来评理,一时间莺声纷杂,笑语不绝。
她们说笑时,老夫人与韩宋氏的谈话也断续传来。
“……阡哥儿的亲事,嫂嫂可有打算?”韩宋氏似是随口一问,“听说柳家近来不太平,原本阮家那桩婚事怕是……”
老夫人面色微沉:“孩子们还小,不急。”
韩宋氏会意,转而笑道:“月窈也到议亲的年纪了,前几日通政司参议家遣媒人来问,她倒好,说要自己相看。”
这话声音不高,却让满堂静了一瞬。老夫人嘴角仍噙着笑,眼底已染上不悦:“女儿家的婚事,岂能儿戏。”
“我们商贾人家,没那么多规矩。”韩宋氏不以为意,“孩子们舒心最要紧。就说纤凝那丫头,整日嚷着要学经商,她爹竟允了,说将来招个上门女婿便是。”
这话如茶沫浮盏,在宋清徵心中漾开涟漪。她轻抚温热的杯沿:姑祖母还是如前世那般目标明确。若不出意外,韩月窈依旧会嫁与二堂兄宋凌阡。而韩家……或许能助她查探母亲往事。
正思量间,韩宋氏已笑着转开话头:“嫂嫂,让徵丫头带姑娘们去她院里松散松散吧,咱们也好说说话。”
老夫人扫过堂中,见姑表家的孙女们或顽劣或跳脱,唯宋清徵从容沉静,心下稍宽,遂点头:“徵儿,带你表姐妹们去你院里玩耍,午膳时再过来。”
宋清徵乖巧应下,领众人退出荣安堂。
……
一行人穿过抄手游廊往栖蝉院去。韩家三姑娘纤凝最是活泼,见院中那株虬枝盘曲的白果树,忍不住惊叹:
“好生遒劲的枝干!待春来发新叶,定是满院绿荫。若在树下置石桌,夏日饮冰品茗,岂不快哉!”
“数九寒天就惦记消暑了?”韩月窈笑着轻戳妹妹额头,“也不怕你徵姐姐笑话。”
韩纤凝笑嘻嘻躲开:“徵姐姐才不是那等迂腐人!”
宋清徵被她烂漫感染,唇角漾开真切笑意:“若诸位姐妹夏日得闲,我必扫榻烹茶,恭迎芳驾。”
众人进屋褪下斗篷围坐,炭盆火热,茶香氤氲。
“徵姐姐这里真好,清静雅致。”韩家二姑娘沐曦环顾四周,满眼羡慕,“不像我们姐妹挤在一处,终日吵吵嚷嚷的。”
“我倒羡慕你们热闹。”宋清徵亲手斟茶,“一个人住久了,总觉得冷清。”
韩月窈接过茶盏,似是随口问:“听说妹妹前些日子去了玉泉山的庄子?怎么想起去那儿散心?”
宋清徵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在府里待得闷了,出去走走。”
“是吗?”韩月窈抿一口茶,目光敏锐,“可我隐约听说,妹妹回来时路上不太平,幸得贵人相助?”她放缓语速,“似乎就是那位江侍读?他近来在朝中,可是风头不小。”
暖阁内霎时一静。
宋清徵抬眼,对上韩月窈探究的目光。皇商韩家,消息果然灵通。
“月窈表姐消息真快。”她放下茶壶,神色不变,“确是遇上些麻烦,多亏江侍读路过解围。”
“就是那个八岁能文、十岁得赐出身的江遇?”韩纤凝双眼发亮,凑近追问,“听说他风姿卓绝,连晋王和太子都争相拉拢,可是真的?”
宋清徵眼前浮现那张清俊冷冽的面容,轻轻颔首:“江侍读……确非常人。”
“那他……”韩纤凝还要再问,被韩月窈一个眼神制止。
“凝儿,莫要胡闹。”韩月窈转而对宋清徵道,“其实今日前来,还有一事。家祖母想为二哥求娶清芜表妹,不知妹妹可知此事有无可能?”
宋清徵微怔。韩家二哥虽才华出众,却是庶出。心高气傲的宋清芜,且不论是否愿嫁商贾之家,她即将入宫伴读,此事绝无可能。韩月窈……当真不知么?
她心思飞转,忽想起方才在荣安堂,韩月窈望向二堂兄时那匆匆一瞥,心下豁然。原来如此。
“大姐姐的亲事,自有祖母和二叔做主。”她谨慎应答,随即眼中漾起一丝打趣,“表姐只顾替二表哥操心,怎么不想想自己?姑祖母可说了,表姐的亲事要自己相看,莫非……心中已有人选?”
“瞎说!我可没有!”韩月窈红着脸否认,却惹得一旁的韩纤凝“噗嗤”一笑:
“大姐姐还装!方才见礼时,你偷看阡表哥的模样,我可瞧得真真儿的!”
这话一出,韩月窈脸上的红晕瞬间蔓延至耳后,她嗔怪地去捂妹妹的嘴:“徵表妹,你快别听这丫头浑说,没有的事儿——”
宋清徵亦笑,却意味深长地接了一句:“‘有匪君子,终不可谖’①。二表哥的倾心虽则无望,但表姐这‘之死矢靡它’②的心意嘛……或许尤可说也?”
几人笑闹作一团,方才那点试探与机锋尽数融于少女的欢语中。
直至午膳后送走韩家人,宋清徵才得一丝轻松。刚准备离开,却见宋凌阡独自站在廊下望雪出神。
“二哥。”她轻声唤道。
宋凌阡回神,勉强一笑:“三妹妹还未回去?”
“正要走。”宋清徵看着他,“二哥可是有心事?”
他犹豫片刻,低声道:“方才,姑祖母向祖父提议,想将韩家大姑娘许配于我。”
此事早有预料,但见这位神情,她亦心下明了:在这高门深宅,嫡长孙的婚事,从来由不得自己。
“祖父……应下了。”宋凌阡嘴角牵起一抹自嘲,“我自小读圣贤书,求‘修身齐家’。可这‘齐家’之始,连自己的‘家’由谁组成,都做不得主。”
这话道尽他心中的“悲”。不像是过新年、得喜事,倒如同上战场一般下了“赴死”的决心。
他语中的萧索与认命,亦让宋清徵心下恻然。
她无法明言这桩婚事背后的深意,只轻声道:“月窈表姐……是位极好的姑娘。我瞧着,与二哥正是良配。”
上一世,她这位堂兄便是如此幸运——失去了一份“选择”,却得到了一位白首与共的“良人”。
同样是“认命”,她便没有他这么幸运。
想到这里,她不禁对宋凌阡流露出一分羡慕。
宋凌阡却不以为然,只当她是在宽慰自己,他喟笑一声“但愿吧”后,便拱手离开了。
目送那背影远去,她胸中发闷,一个念头却越发坚定:既无他所“幸”,那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入宫伴读之期将近,母亲与先皇后之间的旧事,也该去寻郭嬷嬷问个清楚。
……
天色向晚,雪光映着残阳。
她未回栖蝉院,而是走向荣安堂东厢。
郭嬷嬷正就着孤灯引针线,昏黄光晕勾勒出她寂然的侧影。见宋清徵进来,她手中针线未停,只撩了撩眼皮:“三姑娘来了。”
“来给嬷嬷拜年。”宋清徵安然在她对面落座,目光不经意扫过绣绷——上头一丛玉兰,恰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花样。
她心中一紧,面上却漾出浅笑:“嬷嬷久居宫中,见识广博,不知可曾听过些……旧年传闻?”
“老奴只知分内事,不敢妄议贵人。”郭嬷嬷引好丝线,针尖稳稳穿透细绢。
“不过是闲话几句。”宋清徵语气轻缓,“譬如……那位年纪虽轻,却圣眷正浓的江侍读,嬷嬷想必是认得的?”
郭嬷嬷引线的动作毫无滞涩:“老身深居内宫,如何认得外臣。”
“是么?”宋清徵注视着她,“可当初那封庚帖,不就是他托您交予我的么?还有我母亲那箱不翼而飞的嫁妆,难道嬷嬷不是听从他的吩咐……”
“三姑娘慎言。”郭嬷嬷终于停下针线,抬眼向她看来:“仅凭臆测行事,将来如何在宫中站稳脚?”
就连这种时候,还不忘教导她么?
宋清徵不禁冷笑,眸光灼亮:“听闻江尚书夫人沈氏,嫁入江家不足五年便香消玉殒。而更巧的是,仙逝多年的先皇后……似乎也姓沈?”
烛火倏地一跳,在郭嬷嬷脸上投下晃动的影。良久,她才缓缓开口:
“三姑娘打听这些陈年旧事,是想做什么?”
“若这些‘旧事’,关乎我母亲的真正死因呢?”宋清徵不退反进,火光灼进了眼眶,“她去世前,曾留下一幅亲手所绘的宫装女子画像。那女子容颜气度,穿戴规制,像极了……仙逝多年的先皇后沈氏。”
她紧紧盯着郭嬷嬷的双眼,不放过丝毫变化:“嬷嬷,您说,我母亲一个深居简出的妇人,为何会私藏先皇后画像?又为何……对此讳莫如深,直至郁郁而终?”
这原是她一早备好的说辞,此刻说来却无比笃定。
郭嬷嬷捏着针的手指微紧,绣绷脱落至膝上。她下意识避开了视线,话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意:“……荒唐!你、你从何得知?那画……不可能……”
“看来嬷嬷不仅知晓那画,也深知其中关联。”宋清徵步步紧逼,语气斩钉截铁,“我母亲郑氏,与先皇后沈氏,究竟是何关系?”
郭嬷嬷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在迎上那双灼人眼眸时,颓然垮下肩膀。她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喃喃道:“造化……当真是造化弄人……”
良久,她重新抬头,目光复杂地审视着眼前少女:
“老身确实未曾料到……”话音里满是疲惫,“三姑娘你,竟真能从庄子上活着回来,还能走到老身面前,问出这些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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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引自《诗经·卫风.淇奥》,②引自《诗经·鄘风·柏舟》。
①、②均是女子对男子表达爱意的诗句,在此处是含蓄的调侃和试探。
①句意思为:高雅的君子,一见便难忘。
②句意思为:至死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