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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茶(三)
高宴掀开门帘,正撞见林雾齐指尖微蜷的动作。
那只苍白的手刚要往袖底藏,腕间松垮的广袖却滑下寸许,露出手腕内侧和掌心几个分散的半透明水泡。
他盯着林雾齐的手:“你受伤了?”
“不打紧”。
林雾齐将伤手背到身后,后退半步。
三勤早已捺不住,攥着袖口:“你竟然要我家公子守着炒青锅转三个时辰,他现在手心全是拳头大的水泡,我们老夫人要是知道,可定饶不了你!”
他的控诉戛然噎在喉间,因他瞥见自家公子正用眼神无声斥止自己。
林雾齐垂眸望着三勤,心里暗自叹息:这“拳头大的水泡”怕不是三勤躺在墙角打盹时梦见的。
“让我瞧瞧”。
高宴往前半步。
林雾齐端着手,没动,只是静静看着他。
高宴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强硬,遂放软了声线:“以前在茶园做工,我跟着大夫学过裹伤,可以先简单给你处理一下。”
说话间,已经夺过了林雾齐的手腕。
毕竟在没有抗生素的古代,任何伤口感染都是致命的,绝对不可儿戏。
指尖掠过对方腕骨,他感到那截苍白的腕子轻轻发颤,像地里一点风吹草动就受惊的兔子。
林雾齐垂眼盯着自己突然麻木的手。
本来水泡的刺痛感还在蔓延,此刻却因高宴的触碰,那些不适竟化作细密的酥麻,让他暂时忘了手腕和掌心受过伤。
“不用”,他夺回手,往身后里退了退,看向石桌上的空盘:“高二公子不是还等着卯时的早饭么?您若饿了肚子,可又要怪我怠慢。”
哦。
高宴忽然想起来了,自己昨天还要求林雾齐亲自给自己准备早饭来着。
这个要求的初衷,是他特想感受使唤林雾齐的快乐。
但着实没想到林雾齐这么娇贵,炒个茶也能受伤。
“哈哈,早饭就不吃了罢”,他尴尬一笑:“还是给你紧急处理一下,赶快回林家请大夫吧”。
万一林雾齐正因为跟自己在这儿病出个好歹来,一个矜贵的哥儿,手掌要是留了疤,林家要把他刮层皮。
越想越后怕,他恨不得亲自送林雾齐回林宅了。
"丑话先说在前头,”林雾齐挑眉看着高宴:“是高二公子体恤我们茶工,可不是我偷懒,日后若再拿'娇气'之类的话来要挟……”
“你真是我的祖宗!”
高宴举手作揖,发顶的黑色带子垂落在前,“在下若再提半个字,就让我这辈子炒茶都炒出糊锅味!”
这誓言……对以茶叶为生的人来说,还算诚心。
林雾齐这才闲庭信步随高宴进屋包扎。
可等高宴好不容易在屋主那里借来两条冰蚕丝手帕和一些伤药,就被林雾齐推开,一句“小伤,我自己来”,然后自己开始包扎。
“真不让我帮忙?”高宴忍不住往前半步,闻到药箱里飘出的白芷香气。
林雾齐背对着他摇头,后颈露出的碎发被晨露沾湿,凝成几缕墨色的丝线。
高宴忍不住吐槽:“难不成你们哥儿的手和姑娘家一样,也不能随便给人看?”
“不想给你看”。
“……”
林雾齐蜷在圈椅里,齿间咬着雪色纱布的一端,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当纱布擦过掌心水疱时,他忽然倒吸一口冷气——裂开的伤口渗出珠串似的血水。
“这便是林小公子说的'不打紧'?”
低哑的声音裹挟着檐角漏下的风,从身后袭来时,林雾齐指尖猛地一颤。
装着药粉的瓷瓶倾斜,月白色粉末簌簌落在渗血的伤口上,与脓水混作一团浑浊。
他转头时,鼻尖几乎撞上高宴半垂的睫毛——那人不知何时已欺近至半步之遥。
“高公子看够了?”
林雾齐咬着牙冷笑,袖中藏着的匕首已抵住对方腰间。
可话音未落,便觉掌心突然覆上一片沁凉——高宴竟将浸过井水的冰蚕丝帕子按在伤口上。
这突如其来的凉意惊得他手腕一抖,药瓶“当啷”坠地,滚出的月白色粉末在地砖上画出蜿蜒的长线。
高宴恍若未见腰间抵着的利刃,转身从炭炉里扒拉出半捧草木灰,指尖还沾着未熄的火星。
“草木灰最是温血止痛,”他将灰末轻轻敷在帕子上,“去年我在家被沸水烫着,我爹便是用这法子替我止血。”
林雾齐盯着帕子上快堆成小丘的草木灰,收起匕首,却因一手攥着帕子、一手不便,眼睁睁看着草木灰簌簌滑落。
“林小公子这般金贵,还是我来帮忙吧”,高宴忽然低笑出声,抢在三勤反应之前,伸手替他拢住散落的灰末,顺带拾起药瓶。
指腹擦过他掌心,带起一阵瘙痒。
天透过窗户,在林雾齐白嫩的脸颊上投出细碎的光斑。
“如果疼得厉害,可以用流动的干净冷水冲洗。”
高宴忽然开口,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腕骨,惊得林雾齐急忙往后缩了缩。
高宴像没看见他的局促似的,自顾自揭开他手背上的帕子,重新用水浇淋过后,准备再次给他上药。
他捏着白瓷盖的指尖比量再三,才将药粉如落雪般撒在伤口上——那动作轻得像在称量明前龙井的芽头,连呼吸都放得极缓。
林雾齐盯着对方低垂的睫毛,看那鸦青色的影子在眼下投出小扇子般的阴影,忽觉腕间扫过一缕发丝,比新抽的柳丝还要柔软。
“好了”。高宴仰身盖上药瓶:“回去就是不请大夫,半月也能康复”。
“高郎中医术精湛,”林雾齐起身时故意拖长了声音,语气里藏不住调侃:“若再留在此处,怕是要抢了医馆的饭碗。”
这话里带着三分刺儿,高宴轻“啧”一声,唯恐林雾齐一会儿不刺他两句恐怕就会浑身不舒服。
一千斤茶叶,全部按照高宴的要求加工完毕,晌午前宅子里很快有人来运送茶叶到百花杂货铺。
三勤打着哈欠清点茶箱,林雾齐倚在廊柱上,看高宴正踮脚替车夫调整缰绳——那人背影被天光拉得老长,长衫上沾着几点草木灰,倒像是融入在车夫队伍里。
目送最后一批茶叶运走,三人也坐着马车离开郊外宅子,各准备自回各自的住处补觉,为今天下午茶叶准时上新养精蓄锐。
可惜,总是天公不作美,非要搅黄他们的补眠计划。
马车因为一座断桥而被拦住,分明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茶摊老板上了茶水,满脸无奈道:“这桥去年就有断裂的迹象,上报了许久,官府从未来人过问”。
他顺着老板指的方向望去,大河之上悬着半截腐朽的桥板,这样的木桥能支撑他们之前平安过来,没有坠水已经是万幸。
高宴走下马车,俯身查看桥墩裂痕。
忽然,一阵婴孩的啼哭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抬起头来,看到对岸背柴的老汉正踩着冰窟窿边的碎石挪步,箩筐里婴孩的啼哭混着碎冰咔咔的裂响。
“绕道要多走十里路。”
高宴回到茶摊,故意敲响桌面,“林大善人要不做桩亏本买卖?”
林雾齐懒得给他一个眼神,起身往马车上走,对三勤道:“绕路吧,别耽搁时间。”
“是!”
“……”
越有钱的人越抠搜,真是更古未变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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