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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翻涌着一片温暖的蜜色,空气里还残留着骤雨带来的湿润水汽。那股黏腻的逼人暑热悄悄撤退了些。
马思思的白色SUV是个满载而归的移动玩具店,副驾驶上挤着几个表情各异的毛绒娃娃。
“那我走了?你们俩真不和我一起?”她扶着方向盘,第三次发出邀请,语气里还有点不甘心。
陈瑜笑着摆手,态度坚决。
车上还堆着童舒岚和陈瑜兑换的那些…这俩人怎么好意思的,不坐车就算了,还让她帮忙放回家,这下等于她来当挑夫了?
马思思幽怨地看陈瑜一眼,又开始琢磨着给这些娃娃安个家。一转头,撞上童舒岚正弯着腰,目光又透又深,向她道:“思思,再见。”
童舒岚对她一直很正经,这次的道别却带着审视和殷切。
马思思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跳,莫名有些心虚,想起来什么,她赶紧收敛神色,言辞恳切得像在发誓:“好的!当然再见!”
陈瑜把童舒岚拉回身边,冲马思思挥挥手:“快走吧,路上小心点。”
车子终于汇入车流,留下两人站在渐起的暮色里。
“其实思思任劳任怨,真的挺好的。”陈瑜感叹着,下意识擦了下鼻子的汗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动作会脱妆,又赶紧停住。
她不上不下的样子有点好笑,童舒岚回过头看她,眼眸弯弯,点头说:“你和田青青心有灵犀。”
“嗯?”陈瑜没反应过来。
童舒岚无奈:“田青青还喜欢她,叫我约马思思去露营。”
“所以…?”陈瑜眉目里露出惊奇和几分探寻。
“所以,我给马思思说,田青青想要约她出来。”童舒岚低下头,有点为人父母的自嘲似的:“我总算理解我爸妈了,孩子喜欢,那有什么办法。”
“你就在这儿凭空造妈吧。”陈瑜被逗笑了,捏住童舒岚的脸颊:“背着我搞偷偷摸摸的交易,马思思同意了?”
“同,意了,”童舒岚脸颊被制裁,口齿有些不清,但眼神却锐利狡黠,她挣脱束缚,吐露言语:“她也喜欢她。怎么样,是不是如你所愿?小鱼妈妈。”
“妈妈妈妈…”树下荫蔽繁盛,童舒岚伸着脑袋,顺势将鼻尖蹭在陈瑜的鼻尖上,声音都化了,粘在不留毫厘的方寸之间:“脱妆也很好看,借我一点点。”
说完,她迅速撤回身子,一张泛着红晕的脸重见天日,鼻尖上,果然蹭到了一点亮晶晶的汗意。
陈瑜眼神闪烁,又发现童舒岚脸颊上留着两朵指印,比红晕更鲜明,一张脸像个年画娃娃。
街边行人渐稀,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夕阳的光晖,风里的凉意又明显了些。
陈瑜收回眼睛,遮掩一般望去四周,有几个女孩子在看她们,互相之间暧昧地笑。
陈瑜心跳七上八下,再看童舒岚一眼,想半天只冒了句:“你…注不注意影响啊你。”
那几个女孩子走了过来,两队人马擦身而过,童舒岚听了撇撇嘴,转头向几个女孩子投去友善的笑。
“救命,磕死我了!”
陈瑜听见其中一个说。
“谢谢哟。”
童舒岚也听见了,还大声地发表了自己的感恩之心。
几个小妹妹脚步一顿,一个红着脸回了头,另外几个要回头又不敢回头,一堆人脚步越来越快,逃也似的走了。
陈瑜没招了,扯了扯童舒岚,质疑她忽变的个性:“大街上自爆呢你,爆珠妹…”陈瑜声音放低,无可奈何:“我想和你走回家。”
童舒岚踏出树荫半步,踩住几片发黄的叶片,半个身子裸露在光下,眼神正挪回来,笑得张扬自在
“爆珠妹是奶茶吗?秋天的第一杯奶茶?”童舒岚直愣愣看她:“你要喝我?”
陈瑜心跳又变得乱七八糟,拉住童舒岚,习惯性地把手指抵在童舒岚的手腕内侧,给紧密相牵的手掌留下了一个极小的缝隙。
她把人拉回树下,装着生气:“秋天就适合搬家,喝什么奶茶?”
她等了一小会儿,童舒岚看着她,笑容也收敛了,轻轻应了句:“是的。”
没答出来一个确切的时间。
童舒岚新单位还没通知到岗,手上的事情交接也还没完。现在唯一成功搬家的,是洋芋,但也只是暂住在童舒岚父母家里。
燥热涌来,陈瑜想把自己的着急压下去,慌慌地问:“那你干嘛不把东西带回去…”又觉得这话催促太明显,只好苦哈哈地皱眉:“你有时候太直白,把田青青和盘托出,万一马思思不同意露营呢…”
“可我也想和你走一走。”童舒岚打断陈瑜,手腕一动,把她刚才留下的缝隙也填满,轻声道:“拿着东西,不好散步。”
童舒岚忽视了陈瑜欲盖弥彰的教导,在黄昏里眨了眨眼,侧过身面向陈瑜的方向。
光勾勒出爱人的轮廓,童舒岚心里长出几条柔软的枝条圈住这一切。
童舒岚总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陈瑜用来缓冲心悸的空间也没了。
好一会儿,她妥协道:“那走长江大桥?”
“嗯,全长一点五公里,”童舒岚默背数据,果然早有计划,往事浮在心里,她说:“你上次遇到我和老周,其实之后我还去买了蛋糕,又去了一家花店。那家花店就在桥对岸。”
童舒岚评价颇高:“那家蛋糕很好吃,可惜关门了。”忽然面色一变,吐槽到:“花店不知道还开着没,那店员下班比我还着急。”
陈瑜看了她几眼。
催促的念头和犹豫一样,像被雨水打湿翅膀的鸟,扑棱了几下,最终还是偃旗息鼓。
陈瑜沉默着,带着童舒岚沿着老街而下。一坡又一坡的梯坎在江岸外沿,新楼与老街交错,像渐变晕染的丝绒,将两岸温柔地包裹。
两人顺着台阶走上长江大桥的人行道。
江风迎面而来,陈瑜望着脚下深流的江水,声音在风里飘忽得随时可以吹散:“你看过《花束般的恋爱》没?”
“看过。”童舒岚觉得陈瑜有点奇怪,深深地看她一眼:“怎么了?”
“为什么主角这么合适,兴趣爱好高度重合、天造地设的的一对。”陈瑜放缓语速:“生活一路向前,两人也会走散?”陈瑜语气惆怅。一阵江风吹来,扬起她的发丝,轻轻扫过童舒岚的颈间。
“我觉得,人无压力轻飘飘。”陈瑜说呀说,本是想借此勉励自己,又想到放在父母家床头下那封她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展开放在那里的长信,她心里沉甸甸的。
千万别把妈妈气出毛病,虽然妈妈本身就是医生,应该……还好吧?纷乱的思绪让她心头蒙上一层阴霾。
童舒岚回想着剧情,却没有直接回应电影的结局。
她语气带着笑:“我看日本电影很容易睡着。但是我看这部电影,一直带着疑问,所以完完整整地看完了。”
“我想…他们并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童舒岚语气悠悠,轻声提出自己的看法,“只是兴趣爱好一致的同担,男主女主是不同的人,兴趣爱好是锦上添花,而他们以为那是爱情的捷径。”
童舒岚的声音变得平静又笃定,眸光深沉:“你看,这座桥挺长的。我从和平镇回来也要开车经过它,但今天我们是走路,还有人从那下面绕了很远的路。”
长江大桥的车流缓慢,让人不由自主将说话的声音降到很低,慢条斯理,温柔得像春江水,脚步忽然就被延长。
“有很多方式到对岸去,只要我们走的是一个方向。”童舒岚一手指向前方。
另一只手拨出食指,在陈瑜的手背上轻轻画着圈。
陈瑜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童舒岚:“那你握紧一点。”她享受着此刻的亲昵,向对方索求一点力量。
神明未至,童舒岚听话照做,又将短话长说:“再说了,我们不是男女主角,这电影的男女主角一般都没长嘴,可我们长嘴会说话。”
暮色中,童舒岚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映着江对岸渐次亮起的灯火,也映着陈瑜的身影,她轻声赞叹:“你呢,更厉害一些,你还会写信。”
陈瑜感到自己的心跳过滤了城市的背景噪音,又重又发慌。
童舒岚顾左右而夸陈瑜:“宝宝,你写信比嘴巴还会讲故事,如果我在读书,我会想和你做笔友。”
她信誓旦旦,不顾陈瑜死活。
“啊啊啊啊啊!?”陈瑜一瞬间挣脱了童舒岚握紧的手,像只老鼠,被她这亮晶晶的崇拜眼神和向往之情吓得一连奔出去四五米远。
陈瑜想找个地方钻进去,或者跳桥也是个好选择,她为什么不能像林克一样,上天入地?
又被发现啦!她没有小秘密了?
一波又一波的风都没办法把她吹得冷静,她又燥又热,有人撞上她,她反过来道歉:“不好意思!”
童舒岚三两步就追了上来,颇严肃道:“小心些。”
童舒岚原本也可以当做无事发生,可…
“我不是故意偷看的,你那张纸太花哨了,又平平整整,展开放在台上…瓶瓶罐罐放在一起,不安全。”
写得还那么引人入胜。童舒岚没讲这后半句心里话。
她也不太好意思说,她都看哭了。
她未尽之意全在话里,陈瑜还真怪不了她,只能狠狠地看着她,可那点凶狠在童舒岚无辜又认真的眼神面前,坚持不过三秒就土崩瓦解,陈瑜带着点哭腔似的控诉:“我再讲一次!你有时候太直白!有些话不如不说,这样不好!”
童舒岚还来不及反思,忙慌慌道:“可我是真的想和你做笔友。”
她的裙摆随着身体前倾,被江风吹得缠绕在陈瑜的腿上,两人并肩站立的身影在巨大的桥身上显得渺小,却又紧密得像撑起整个世界的支点。
“我喜欢你的过往,你可以慢慢告诉我。”童舒岚的声音很轻,砸在陈瑜身上像洋芋睡觉时一样沉重。
陈瑜没有和童舒岚商量这件事。
她咨询过马思思,出柜的忌讳其实很多,一个真实的对象容易成为家长的靶子。尤其是,陈瑜这样明面上“直”了很多年的,她那对象更是众矢之的。
陈瑜不想听父母说童舒岚一句不是。
可童舒岚切实存在,她的信里只好隐去童舒岚的姓名,字字坚定,又维护得小心翼翼,说着自己的过往认知和当下的心意乾坤。
陈瑜向往公平,连出柜这件事也想不落她后,她口口声声喜欢童舒岚将事事都告知自己,到了自己身上,万千的压力却不向童舒岚泄露一丝半毫。
人总是说别人简单,自己执行起来,道理的条条框框太多,总是行不通。
陈瑜看见漂白的江面泛起暖色,像一团火,烧灼着她全身上下。
她慌张,手里攥着童舒岚的手。
童舒岚保持着姿势,俯身的样子像在请求。
有没有人在桥上求婚呢?童舒岚突发奇想,要是可以结婚,她今晚就要先斩后奏,拉着陈瑜去领证。
想得太远,太过冲动,眼里的陈瑜引出了她的心里话。
“我好爱你。”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白、俗套,莫名其妙来这一句,念出每一天、每一句话、每一次对视的缩写。
包括当下。
“我也在等。”童舒岚请求陈瑜的谅解,长出嘴来:“等他们情绪爆发,要拉着你打游击战。”
她做过很多方案预演,最坏的结果已经排除了,周容和童致和两位军师参与其中后,方案里新增了后勤保障部队。
军师在她卡里打了笔巨款,告诉她,要是真的“出嫁”失败,她们俩要另寻出路。
但陈瑜对她的金银细软不闻不问,一心埋头苦干,要悄悄与她奔赴同一场未卜的前途。
和男女主角也没什么不同,但至少有方向一致的默契。
“这不算花束般的恋爱吧?”童舒岚抿唇笑得隐悄悄的,始终牢记主题,有此一问。
陈瑜却仿佛豁然开朗。原来这部电影真正的意义就是名字所在,花束如此脆弱,易于枯萎,浪漫的叙事体系被残酷的结局轻而易举地撕裂了。
“我们好傻。”陈瑜翻涌的心绪锚定上岸,她笑着释然,连声音都轻快几分。
陈瑜眼睛泛光,一切情绪开始沉淀道:“我要是被赶出家门了,你要收留我。”
她说着最坏的结果,也期待着它不会发生。
她终于说了出来。
童舒岚也站直了,长舒口气,默默点头。
又想起一个著名的故事,笑盈盈道:“上世纪七十年代,前苏联和我国交恶的时候,毛主席提出了一个‘换家’计划。他们要我们的地盘,我们就全民搬家去苏联。”童舒岚看向桥头,花店仍旧矗立在那儿,灯牌亮起,她的心稍放下:“我们也可以借鉴。”
“?”陈瑜问:“什么?”
“他们赶你走,我们就带着洋芋去他们家住。你觉得怎么样?”童舒岚眼睛闪着光,像在讨论明天吃什么似的自然而然。
“童舒岚…童舒岚。”
陈瑜神色凝滞,一味叫她的名字。她不知道童舒岚是怎么在说完“我爱你”的下一刻,就能提出这样匪夷所思不讲道理的计划的。
好像冲突和泪水都成了带着荒诞喜剧色彩的奇幻冒险。
半晌,陈瑜回神,才发现童舒岚一直都这样,看着老实,斗智斗勇这块,进退有度从不吃亏,她是她们家第一个上当的人,现在,连她爹妈也不能幸免。
童舒岚是在悲观与乐观的夹缝里生长的勇士,陈瑜又气又好笑,感叹着:“我才该崇拜你。”
“都是老一辈革命家的思想经验。”童舒岚对自己这“融会贯通”的本领稍稍谦虚了下。
陈瑜忍得难受,放松下来,乐观充斥了她的心脏,不妨来斗一斗对方的机灵:“你知道花店一般是什么时候下班吗?”
“反正对岸的花店是八点半下班。”陈瑜语气寻常,把两句话无缝连接。
有此妙人,陈瑜懒得忍了,决定什么都告诉她,出柜事宜、暗恋情愫,都靠童舒岚的小脑袋瓜来想一想,转一转吧。
“什么?”妙人也有不解之时。
“你那天去得太迟了,那个妹妹就是花店老板,她从来不加班。”
“快搬来吧…这样,花就只买一束。”陈瑜服了软,借着花儿单纯的美丽把催促重提。
陈瑜还是想教会童舒岚,不要那么直白。
“钱好好存着,咱们就用你那个办法。”她加上最后一把火。
她不是不知道。童舒岚在手机不知道设置了什么功能,连工资到账的短信都能自动第一时间转给她。
她盯着童舒岚看,心里在似哭又笑:
童舒岚,你看你,原来也会被迟到的真相弄得红着脸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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