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人间

　　一行人慌慌张张地来到了林惜英的房间外，柳惜朝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就是林惜英蜷缩在地上，头发散乱，不省人事，十足的狼狈样。

　　“师姐！”洛纤凝大喊一声，冲过去欲将林惜英从地上抱起来，柳惜朝掀开她的手道:“我来！”

　　他抱起林惜英就往床榻上走去，摸出怀中的药喂给她，可等了半晌，仍旧不见林惜英醒来。

　　林惜英似乎在做梦，口中梦话不断:“不要！不许碰她！不许碰她……”

　　“师姐！”洛纤凝抓住林惜英的手，想要将她从梦里拽出来，“师姐你醒醒！你在做梦！梦里都是假的！”

　　可无论她如何呼唤，林惜英始终未曾睁开眼，嘴里依旧喊个不停，脸色痛苦不堪，一张脸白得犹如死人。

　　洛纤凝满脸焦灼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师兄，你说师姐她是不是想起小时候的事了？”

　　柳惜朝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但看这样子，惜英她必定是康乐公主无疑了。一旦她想起以前的事，只怕……”

　　“只怕什么？”洛纤凝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柳惜朝没有回答她，反而起身看向围在床榻前的众人，神情庄重道:“沐掌门，你们也看到了，我师妹如今这个样子，身边不能没有我和阿凝。去旸山一事，可否等过几日我师妹好起来再说？”

　　沐嫣然望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林惜英，迟迟没有说话。

　　祝少华拉住沐嫣然的衣袖，对柳惜朝道:“自然是林姑娘的身体比较重要，柳公子，你们好好照顾林姑娘，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罢拉着沐嫣然迈出了房门，沐灵泽等人紧随其后。

　　洛纤凝和柳惜朝守在林惜英的床榻前，直至夜幕降临，都不见林惜英醒过来。

　　林惜英依旧陷在自己的梦魇中，陷在那座满是尸山血海的皇城中，迟迟走不出来。过往的一点一滴重新汇聚在她的脑海中，她看见了自己的小时候，看见皇兄在向她招手，对她说:“阿瑛，过来，皇兄教你射箭……”

　　叛军攻入皇宫的那一日，皇兄将她交给身边最信任的侍卫，嘱咐他们一定要护她周全。她拉着皇兄的手，哭得泣不成声:“皇兄，你不许死，你还没教会我射箭呢……”

　　“不许死，皇兄……”

　　柳惜朝盯着正在说梦话的林惜英，心中既烦躁又着急，他迟疑着，最终下定决心道:“明天，明天惜英若还不醒来，我就只能带她回长绝山了，届时师父还有琼芳长老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看了洛纤凝一眼，正色道:“如果师父和琼芳长老问起惜英下山一事，你就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我身上。”

　　“那怎么行？！”洛纤凝急道，“大师兄，祸是我们一起闯的，哪有让你一个人承担的道理？再说了，我们这也不算是闯祸嘛！俗话说得好，徒大不由师，师姐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有下山的权力，琼芳长老凭什么拦着她不让她下山？”

　　柳惜朝垂下眸，神色黯然道:“只怕就是为了防止这一天的到来。”

　　洛纤凝一怔，旋即恍然大悟:“大师兄，你是说……对啊，琼芳长老她不可能不知道师姐的身世。我说她怎么总是拦着师姐不让师姐下山，原来是怕师姐知道真相后跑去找楚清鸿报仇。大师兄，你说师姐失忆这事，该不会也是琼芳长老干的吧？”

　　柳惜朝脱口道:“也许吧。”

　　“那、那怎么办？”洛纤凝越来越慌了，“倘若师姐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执意要去报仇……”

　　“不会的。”柳惜朝十分笃定地看着林惜英，眼里闪过一丝心痛，“要报仇就意味着要离开长绝山，离开我们所有人，我相信惜英她不会舍得离开我们的，我也相信琼芳长老是不会眼睁睁看着惜英去送死的。”

　　“……对唉。”洛纤凝一下不慌了，“我怎么没想到呢，琼芳长老以前能抹去师姐的记忆，现在肯定也能啊。可是……可是师姐的仇怎么办？就这样算了？还有师姐的皇姐，到现在还在楚清鸿手里呢。这要是换做我，三番五次地被人抹去记忆，我反正是不愿意的。”

　　“再怎么不愿意，也好过去送死吧？”柳惜朝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严肃得让洛纤凝有些害怕，“报仇固然重要，但再重要也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难道你想看着惜英死在楚清鸿的手里么？况且惜英十年前就该……”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总之如果不是琼芳长老，惜英她早就没命了，更别提去报什么仇了。所以依我看，她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至于以前那些痛苦的记忆，不要也罢。”

　　洛纤凝:“……”

　　有道理，虽然师姐的皇兄皇嫂还有皇姐很惨，但只要一想到师姐恢复记忆后可能会离开长绝山，离开她，甚至丧命，她就很是舍不得。

　　她只要师姐活着，好好活着就好，至于其他的，她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过了片刻，柳惜朝似是想起什么，又道:“还有那个慕容辞，我总觉得他并非善类，这圣京城是待不得了，明日不管惜英好没好，我们都得离开这儿，以后再不能来这地方了。”

　　“啊？！”洛纤凝震惊道。

　　这才刚来圣京几天？尽管她也觉得那个慕容辞怪怪的。

　　“啊什么啊？”柳惜朝瞪她一眼道，“日后有的是机会下山，你尽早去找沐灵泽他们道个别吧，明日一早我们就走。”

　　一想到明日便要和沐灵泽还有沐辰风分别，以后再也不能欺负他们两个了，洛纤凝难免有些不舍。她问柳惜朝:“那我们走了，笑笑和沐姐姐怎么办？我们之前商量好的，要把笑笑送回旸山的！要不……”

　　她想了想，道:“大师兄，要不你先带师姐回长绝山，等我把笑笑送回旸山，再帮沐姐姐找到那只狼妖再回来，好不好？”

　　柳惜朝不耐烦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别人做什么？”

　　“这怎么能叫别人呢？！”洛纤凝理直气壮地反驳道，“大师兄，你忘了你以前是怎么教我的？你说朋友有难，应当两肋插刀！沐姐姐如今怎么着也算是我们的朋友吧？我们总不好扔下朋友一走了之吧？而且沐姐姐现在就在外面呢，你让我怎么跟她说？万一她又向我下跪怎么办？再说了，这还没到三个月呢，要回你回吧，我才不回去！”

　　“你！”柳惜朝被洛纤凝一番话怼得无话可说，正要骂她一顿，却见她一溜烟地朝房间外跑去，扔下一句:“大师兄，你好好照顾师姐，我出去看看笑笑和沐姐姐，万一她们两个打起来怎么办。一会儿我来换你！”

　　柳惜朝:“……”

　　真是挖个坑给自己跳，早知道就不教她这句话了。

　　洛纤凝溜到房间外，见外面空无一人，遂又溜去了自己的房间。

　　从笑正趴在窗边，百无聊赖地欣赏着外面的夜色，听见声音，立即奔了过来:“阿凝姐姐，怎么样？惜英姐姐好点了么？”

　　洛纤凝看起来累极了，但仍旧强打精神道:“没有。笑笑，沐姐姐他们呢？”

　　从笑道:“他们呀，在外面等了你好长时间，不见你出来，就回自己房间了，估计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行吧。”洛纤凝说着，一头栽倒在了床榻上，“笑笑，阿凝姐姐睡一会儿，一会儿你叫醒我，我还要去照顾师姐呢。”

　　从笑凑到洛纤凝跟前，满是期待地问道:“阿凝姐姐，那你去不去我们旸山啊？你放心，我阿婆她很好的，不会乱伤人的，况且有我在……”

　　“我再想想吧。”洛纤凝闭着眼睛，含混不清地应道。

　　从笑点头如捣蒜:“好的阿凝姐姐，你好好想！阿凝姐姐，你还没吃饭吧？你等着，我让店小二去给你和大师兄煮碗面，等你睡醒后应该就能吃了。”说罢蹦蹦跳跳地出了房间，并将门轻轻掩好。

　　夜晚的圣京城，依旧是一片繁华，灯影交错，人流如织，恍如白昼。

　　沐嫣然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心想也不知道洛纤凝会不会答应她的请求。

　　她知道她这么做很自私，但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睡不着，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荆逝水。她想立刻见到他，但又怕见到他之后不忍心对他下手。

　　罢了，她想，明日无论洛纤凝愿不愿意，都随她吧，大不了她再想别的办法就是。

　　就这样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正要折返回去，忽然，身侧飞快地窜过一道人影，紧接着，一个女子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响起:“站住！小贼！快把我的荷包还给我！”

　　什么人竟敢在她的眼皮底下偷人钱财，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沐嫣然没有丝毫犹豫，拔腿就朝那道黑影追了过去，两个人从街上一直跑上屋顶，跑到一半时，沐嫣然就发现了不对劲。

　　此人不是人，是妖！

　　沐嫣然追着这妖来到了一座看起来已荒废许久的宅院里。这宅子占地颇大，杂草丛生，处处透着一股凄凉之味，以及一股扑鼻的霉味。

　　那妖也不知躲去了哪个角落，但她能感觉到，它就在她的身边。

　　她拔出碧霄剑，做好了随时应战的准备，以防那妖突然来袭。可就在拔出碧霄剑的那一刹那，她忽然觉得这个地方很是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让她没来由地觉得害怕。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不远处的厅堂内摆放着一口红木棺材，棺材里躺着一名红衣女子，头戴发钗，仪容整洁，偏偏容貌模糊，让人看不清楚。棺材旁立着一名身着孝服、满面泪痕的少年，容貌……竟与路少川一模一样！

　　只见那名酷似路少川的少年手里正握着一根做工精巧的梅花发簪，无比哀伤地凝望着棺材内沉睡的女子，片刻后飞身一跃，躺进了棺材的另一侧。

　　“师姐，阿随来陪你了，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你永远都别想甩掉我。”说完这句话，少年举起手中的梅花发簪……

　　“……不要，少川，不要！”眼看少年即将挥簪自尽，沐嫣然大喊着，扑上去想要阻止他，然而就在下一刻，她蓦地看清了那女子的面容。

　　竟然是她自己！

　　她登时愣在了原地，喉咙发紧，身躯发颤，不敢再上前。与此同时，那支梅花发簪也已刺进了路少川的喉咙，鲜红的血液瞬间溅到了红衣女子的眉心和脸颊上。

　　怎么回事？沐嫣然心道，她怎会看到如此诡异的一幕？但不等她再多想，就发觉有人从身侧袭来。

　　沐嫣然侧首望去，一剑斩下，一道碧光瞬间就劈在了那妖的要害之处。

　　那妖化为人形时，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男，瘦骨嶙峋的，一副好几天都没吃饭的模样。

　　沐嫣然与之斗了不到十个回合，便将那少年擒住了。她将剑架在少年的脖颈前，怒道:“妖怪！说！你方才对我做了什么？！”

　　少年跪在地上，面露乞求之色:“冤枉啊大侠！我不过是对你使了一点幻术，想趁机打晕你溜走而已，我没想伤你性命，真的！”

　　“幻术？”沐嫣然拧眉道，“什么幻术？！”

　　“就是一种……能让人看见内心深处最恐惧之事的幻术。”

　　“胡说八道！”沐嫣然怒声喝道。

　　方才那棺材里的女子根本就不是她！她从未穿过红衣，她也最讨厌红色的东西！而那身着孝服的少年也明显不是少川，毕竟他称自己为“阿随”。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这么巧？为什么偏偏是她和少川？

　　“千真万确！大侠，我绝不敢骗你，我若骗你，便教我不得好死！“少年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摸出他方才偷来的那个荷包，双手递给沐嫣然，“大侠，你就放过我吧，我从来没有害过人，我不过是途径此处，饥饿难耐，才出此下招，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沐嫣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杵在原地半晌都没有动作，等回过神时，那少年已将荷包放在了地上，翻墙逃了。

　　沐嫣然浑浑噩噩地扫视了一圈四周，越发觉得此地眼熟，就好像曾经在这里住过似的。可她又无比确定，她此前从未来过这里。

　　她翻墙而出，见一青年女子在府门外焦急徘徊，遂上前问道:“敢问这位姐姐，这可是你的荷包？”

　　女子接过荷包，喜道:“是！是我的荷包！多谢这位妹妹，这可是我用来抓药的钱，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

　　沐嫣然趁机道:“这位姐姐可知，这座宅子此前住着何人？因何荒废？”

　　她猜想，这么大的宅子，应当是某位官员曾经的住所，而这女子看样子应是当地人，没准会知晓。

　　果然，如她所料，女子道:“这宅子之前住着吏部的李大人，但就在两年前，那位李大人因为得罪了摄政王，被判满门抄斩，之后这宅子便空置到如今。”

　　女子说罢就要离开，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又添了一句:“哦对了，这宅子两百年前还住过一位大人物。”

　　沐嫣然忙道:“什么大人物？”

　　女子道:“就是我们大昭的第一位女侯爷，长宁侯花若雪！”

　　沐嫣然猛地睁大了眼睛。

　　长宁侯花若雪？那个曾经叱咤风云，文能作诗骂宰相，武能上马定乾坤的花若雪？！

　　这里竟是她曾经住过的地方？！

　　那方才棺材里的那名女子，还有那个名叫阿随的少年，莫非就是花若雪与沈随？

　　昨日她在酒楼听说书先生讲过，他说民间传闻，沈随并非死于疾病，而是死于殉情。

　　难道这一切并非传言，而是真的？

　　可是这两个人怎么与她和少川长得一模一样？又为什么会被她看见？

　　她百思不得其解，回到客栈后，硬是把刚睡着的祝少华叫醒，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对她讲了一遍。

　　让她感到愤怒的是，祝少华听罢后，先是有些吃惊地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打了个哈欠，问她:“师姐，会不会是天太黑，你看错了？”

　　沐嫣然:“……”

　　真是对牛弹琴！

　　她抓起碧霄剑，扔下一句:“不信算了！”起身就要出门，祝少华一把拉住她道:“师姐，我信，我信还不行么？你生什么气啊？”

　　沐嫣然只好又坐了回去。

　　祝少华一本正经道:“师姐，你说会不会是前世今生？就是你和少川前世就认识，你们一个是花若雪，一个是沈随，沈随不是说这辈子会来找你么？你看，他真的找来了，这就是缘分！师姐，你一定要把握住这个缘分！”

　　还以为她能憋出什么好话呢，无非又是想撮合她与少川。沐嫣然无语道:“即便如此，可是前世和今生并非同一个人，既然不是同一个人，那我为何会看到上辈子最恐惧的事？”

　　祝少华皱着眉头思索了起来，少顷，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师姐，一定是这样的！”

　　沐嫣然盯着她:“哪样？”

　　祝少华道:“师姐，你不是说，你方才去的那个宅子是花若雪曾经住过的地方么？没准是她死后不甘心，留下了一缕怨念在那里，再加上那个妖怪的幻术，自然而然就被你看到了她最恐惧的事。再要不就是上天的意思，老天爷一定是觉得少川太可怜了，想成全他，所以才故意让你看到上辈子的事，想让你知道少川上辈子为你付出了多少，从而让你接纳少川！”

　　沐嫣然:“……胡说八道！”

　　祝少华:“哎，师姐，我是认真的，你别走啊！”

　　然而沐嫣然早已迈出了房间，并“砰”的一声将房门关在了身后。

　　祝少华:“……”

　　不信算了，她还是睡她的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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