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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无痕(三)
许是安稳日子过久了,李星霓对危险的感知,也越来越缓慢。
意外在书房外听见的茶盏破碎的声音,盖过了她爹的怒吼,和她娘压抑的啜泣。那时的李星霓,竟然没有一点杀手应该显露出来的,对危机的灵敏嗅觉。
直至第二夜,李星霓被塞进马车,看见李星澜红肿的眼睛,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爹娘皆道:“星儿,这几日,你独自出城去玩几天。记住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忘记我们,不要想着复仇。一定要忘记你和平京侯府的联系。”
车帘放下前,李星霓试图记住爹娘的神情。
这和前世不一样!
上一世,易旷年有意拉拢平京侯,但平京侯李崇是个不显山露水的人,隔年,就上奏自请削去爵位,携妻女告老还乡。
可这一世,平京侯被他人上奏,诬告他私通北狄。
难道即便重来一世,她也注定只能是个孤女?
不,恐怕这是上天对她降下的惩罚。
上天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她本可以远离易旷年,有一段安稳的生活。但她偏偏恬不知耻,认领李星霓的身份,鸠占鹊巢。
可是如果真是降下惩罚,为什么不惩罚她?!
是她怯弱心起,贪心又太甚,才会害了平京侯府全家。
李星霓意识到那些事情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了。
她弃了平京侯府为她安排好的去路,果断重返上京。
开春的曹市比往常更加阴森。
平京侯李崇,被除去了象征爵位的玉冠,一袭素白囚衣站在高台上,却仍挺直了脊背。
他脸上带着几道新鲜的鞭痕,那是前夜审讯时留下的,但眼神清明如常,仿佛下一刻,又要摸着她的头,说着叫她不要随星澜胡闹的话。
监斩官宣读罪状的声音,在寒风中飘忽不定:“平京侯李崇,包藏祸心,暗通北狄……”
李崇只是安静聆听,刽子手的大刀继而举起。
似有所感,他转头看向人群某处,冲着那个方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没有人发现他的动作,因为下一刻,他脸颊浮现出的微妙笑意迅速停止。人头落地。
戴着斗笠,双手拢在袖口中的李星霓驻足良久,也只有不甘心的离去。
在刚回到上京的时候,她就打听到,平京侯夫人沈氏,在晨早抄家李府的旨意下达的时候,三尺白绫,于府中了结了她自己的性命。
她唯一能救下的,只有李星澜。
李星澜看见一身夜行衣打扮的李星霓时,首先冒出来的就是一句:“星儿,谁叫你回来的,你快逃出去!”
李星霓没多废话,一个手刀打晕了李星澜,快速将她易容成了另一副脸庞。
做完这些,李星霓褪下她的衣裳,换给准备好的,从乱葬岗运过来的一具,和李星澜身形相似的女尸。
为了以防万一,这具尸体已经被她毁了面容,再换上李星澜的衣裳,足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趁着搜查的官兵还未到,李星霓推倒烛台,做出李星澜自焚的假象。
她自嘲的想,多亏了前世临死前,易旷年给她的灵感,她才能将这招偷梁换柱,用得如此熟练。
驾着马车,李星霓一路将晕死过去的李星澜送出上京城。
在一间破庙中,李星霓带着李星澜落了脚,终于肯歇一会。
暴雨将破庙的瓦片砸得噼啪作响,残缺的滴水檐早就兜不住雨水,在门槛前冲出一道浑浊的溪流。
李星霓半扶半抱着李星澜,只好用肩膀顶开摇摇欲坠的庙门,半扇腐朽的门板轰然倒塌,惊起供桌下几只正在啃噬腐鼠的野猫。
那些绿莹莹的眼睛,在黑暗中瞪视片刻,又低头继续它们的盛宴。
李星霓也没把它们当回事,她自觉踢开供桌前干枯的蒲团,露出下面一窝惊慌逃窜的潮虫。
她面不改色,将李星澜放在了相对较干净的枯草堆上。
李星澜其实早就醒了,只是看着妹妹一脸沉毅的面庞,她也就憋着害怕说话。
但破庙的断壁残垣间,李星澜滑跪在积满灰尘的拜垫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平。
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星儿,你不该回来的!整个上京城无人知晓你的存在,就是我们含冤而死,也不能牵累了你。
“你让我随爹娘去吧,星儿,把我交出去,总之不能害了你!”
因为原是准备在天祈节过后,向世人宣布李星霓二小姐的身份。
爹娘告诉她朝中巨变的时候,是她提出把星霓送出来的:“现今谁也不知平京侯有个意外找回来的二小姐,星儿一直流落在外,本就没过什么好日子,没道理留她陪着我们提心吊胆的。”
连绵的暴雨当中,李星澜抓着李星霓的肩膀哭喊,一声高过一声。
她没有家了。
是她害得李星澜没有了家。
“姐,你不会死的。”李星霓冷静的说:“我也不会死。”
李星澜还在哭,她什么也听不进去。
爹被处斩,娘在自己面前自尽,事到如今,李星澜只有把李星霓保住,干脆随爹娘而去的念头。
泪水混合着雨水,冲刷着她们交握的手,那上面既有爹爹的鲜血,也有娘亲的热泪。
可那不是她想要的。
李星霓也从不认为,自己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
供桌下传来幼猫似的呜咽,原来,有只瘦骨嶙峋的母猫,正在舔舐刚出生的幼崽。
“看见没?”李星霓终于不再静静由着她动作,扳过李星澜的脸,迫使她看向那窝野猫:“连畜生都知道要留条命。你以为爹娘要知道你有活路可走,他们会愿意看你自寻死路吗?”
“听着,我不是李星霓。”李星霓居高临下的站起,掰开李星澜攥得发白的手指,顺手将贴身的包袱按在她的手心里:“从此以后,你也不再是李星澜。这里面是爹之前交给我的银票,还有新做的路引,足够你重新开始生活。”
李家的女儿只有一个,既如此,李崇和沈氏的心血,也不该交到她手上。
李星澜的哭声戛然而止。月光从破屋顶漏了下来,照见妹妹眼中陌生的狠绝。
她一直有种奇异的警惕,星霓不经意之间露出来的神情,总觉得不像是普通的常人。
况且,她是怎么把自己救出来的?又是怎么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会在诸多官兵追捕当中,完整的隐藏姓名和身份?
一道闪电劈落,照亮了观音像后斑驳的壁画。隐约可见,飞天乐伎的衣袂,如今被霉菌侵蚀得如同腐烂的蝶翼。
李星澜一下子抛开了心下的种种疑问,挣开李星霓重按在自己肩上的手,反手抓住她的手腕,“你呢?”
她指尖陡然沾到了温热的液体,那是自己无知觉流满的眼泪,李星澜突然打了个寒战:“星儿,你和我一起走吗?”
暴雨渐歇。供桌下的母猫突然叼起幼崽转移。
李星霓看过去,雨水已漫过门槛,正悄悄侵蚀着她们仅存的干燥之地。
李星霓笑着贴在李星澜的耳边低语,呼出的白气凝成霜花:“姐姐,别忘了,你和爹娘只给一个人准备了出路。”
她当然知道,那晚塞她进马车,要她提前出城,是李星澜这个整日闹腾的姑娘,提出的最靠谱的主意。
“星……”李星澜焦急地还要说话,她一个字才说出口,全身已不能动弹。
下一瞬,她闭着眼睛昏睡了过去。
李星霓轻飘飘的挂着再自然不过的笑意,她接过倒下的李星澜,将人怀抱着,轻柔地,用指腹拭去李星澜眼眶中源源不断的泪水。
这半年以来,她不止一次地和李星澜同床共枕,而每次到了半夜,她几乎都会惊醒,最后,才在身旁李星澜均匀的呼吸声中,重新进入睡眠。
这一次,李星霓听着李星澜呼吸的声音,却不舍得睡去。
姐姐,我当然是要为爹娘洗刷冤屈,并且找出那个让我们家破人亡的杀人凶手,叫他血债血偿。
破晓时分,熬了一整晚的李星霓,愣愣看着供桌上水珠凝成的“李”字,她最后还是一狠心,抹去了全部的水痕。
李星澜靠在柱子前面褪色的帷幔后装睡。
她听见晨露从断檐滴入陶罐的叮咚声,接着,是夹在其中,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阿姐,其实我早该死在十绝雨涯的。”
如果不是她被易旷年带走,生出隐秘而肮脏的心思,就不会在重来一世后,接受不了自己思慕而不得的失败,愤而遁走。
如果没有她的重生,平京侯府会如上一世一样平安度过朝中政斗吧……
如果她不在游戏中胜出,反而是真正的李星霓,她就有可能与她自己的家人重聚,一家人幸福美福的生活。
说到底,她在六岁那年,就应该被那伙乞丐以伤人的罪名告发,而不是因为恐惧逃走,从而遇见阁主。
一缕阳光照进破庙,供桌下只剩下几根猫毛。
积水的地面上,两道脚印分别通向不同的方向——
一双芒鞋印往上京,一双绣鞋通向北方。
褪色的观音像依旧挂着那副似哭似笑的神情,手持净瓶的裂缝里,竟有新生的小草,正探出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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