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

作者:云墨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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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朝暮


      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
      在这辞旧迎新的美好时刻,我很高兴通过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和中央电视台,向各国听众、观众,向台湾同胞、港澳同胞、海外侨胞,向世界各国人民和所有关心、支持我们发展的朋友们致以衷心的新年祝贺。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打开电视机,便能听见这段新年致辞。今夜的湾东热闹,楼下的空地上小孩们正放鞭炮,噼啪作响。池岁星自认为已经是大人,不会再碰那些无聊的擦炮,实际上只是上午放炮玩的时候手指被打火机撩了一下,于是干脆不再去。
      “今天跨年怎么不出去玩。”文丽萍问道。
      “不好玩。”池岁星粘着毛文博,后者故作嫌弃,把小孩推开一段距离,两人却还手拉手躺在沙发、裹在同一床被子里。
      文丽萍从兜里抽出几块钱在小孩面前晃悠,“去外面买火炮放。”
      池岁星向后倒去,远离金钱诱惑,贴在毛文博肩上,“不去。”
      “那你在家干什么,光看电视吗。”
      小孩扭头看向毛文博,后者不想参与进来,小孩点点头,“嗯,陪哥哥看电视。”
      文丽萍轻咳两声,毛文博会意,他坐起身对小孩说道:“出去玩会吧。”
      池岁星极不情愿,外面又冷又暗,他干脆没穿厚衣,披了一件外套便出门,想着等会就回家,懒得再穿衣脱衣。
      牛老板的小卖部亮着灯。搬到湾东后,牛奋进的小卖部便开在小区一栋的一楼门面,一下车站便能望见。公交车只收零钱,没带零钱的,便可以去小卖部买颗糖或者买瓶水,换些零钱。只是现在大多人都有了公交卡,原本一块钱的环城公交,用卡便宜一角钱,学生卡和老年卡便宜两角钱。
      地处湾东,小卖部进货也方便许多,以前牛奋进要自己骑骑行车,来回两小时,一次也运不了多少。周家坝人不多,算上家属大院和单身公寓,一天也没多少客人,卖不了多少东西,进货的频率也低。但幸福家园小区不一样,景星乡的、三峡移民的、玻璃厂的,附近的小卖部只此一家,家里烧菜少了盐、半夜小孩发烧要温度计、谁家装修忘了买油漆,都能在小卖部买到。
      池岁星在小卖部里,盯着玻璃橱窗里的零食玩具鞭炮,好像也选不出什么。
      “慢慢选。”牛老板认为小孩难以抉择,坐下等小孩慢慢选。池岁星看了看毛文博,“不买了吧。”
      一听这话,牛老板从凳子上窜起,为小孩介绍起来,“这种只有个声音,类种无言卢瑟(五颜六色)的,那种炸得好看。”牛老板普通话里夹着川渝口音,任他说的天花乱吹,池岁星丝毫没有付钱的想法。
      “你喜欢哪种。”毛文博问道。
      “哪种都不喜欢。”小孩拉着毛文博的手,“把钱存着吧。”
      池岁星走出小卖部,不远处的空地上炸响鞭炮,黑暗里有人拿着打火机点燃一根,丢到小孩脚下。池岁星看着距离自己不远的鞭炮燃尽,砰,突然被吓了一跳。于是他气愤回头,从小卖部的货架上随手拿了一盒鞭炮和打火机,飞快扣开装着鞭炮的纸盒,两根四根往刚才的黑暗处丢着。
      毛文博拍了一张五块钱的纸币在桌上,池岁星拿的那一盒才五角钱,打火机一块钱,一共一块五,毛文博赶时间,没等牛老板找钱,干脆也从货架上随便抓了几盒便跑出去帮池岁星丢火炮。
      “诶,你拿的那盒是一块的!”牛奋进追出来,看见两伙人正互相扔着鞭炮,好在站得远,火炮最多扔到对方脚边,炸不到人。丢到最后,池岁星有些累,腰酸背疼又热得出汗。
      两伙人炸完手里的,这才看清彼此。
      “周!立!言!”池岁星想都没想朝他那边扑过去,勒着周立言脖颈,“为什么炸我。”
      后者咳嗽两声,示意池岁星松手,“我黑(吓)一哈你。”
      池岁星冷静下来,松开手推开周立言,“我跟我哥玩去了。”
      在湾东上学后,周立言很少跟池岁星一起,他看见毛文博还站在池岁星身后,觉得他们会有玩的,于是他便凑上来:“带我一个。”
      “谁要带你。”
      池岁星撇下他,回头看去,跟在周立言身后还有零散几人,裹着厚衣站在原地仿佛无事可做。小孩无言以对,朝他们招招手,“都来吧。”
      于是一伙人都欢喜雀跃,毛文博仰天长叹,回头去小卖部又拿了几盒火炮、米花。一群小孩子以池岁星为首,浩浩荡荡,往空地走去,附近牌馆、茶楼的小孩见状,多数也跟过来,站在不远处。毛文博在队尾,提着一袋子小烟花,文丽萍只给了十块钱,这一袋子二十多,剩下的钱还是他用自己的零花钱补的。
      等池岁星带头走到空地,后续的人停下来,毛文博在微小的人群中穿过,把手上那一袋烟花拿给池岁星,后者分给旁边的小孩几根,自己拿着大把放了起来。毛文博在一旁看着,爱看热闹的小孩里里外外把池岁星围着,又怕被烟花烧到于是与池岁星保持相对距离,为成了一个圈,把池岁星围在里边。
      毛文博在外围,好在这两年他长高不少,周围的小孩岁数都不大,毛文博还可以俯视他们,清晰地看见池岁星。小孩点燃烟花,周围簇拥的人惊叹又羡慕,池岁星拿着烟花转圈,在人群里四处巡游,仿佛要找谁。围在四周的小孩识相让开路,池岁星走到哪人群就散到哪,直到他走到毛文博面前。
      人这辈子大概就活这一个夜晚、一个瞬间。
      透过烟花炸开的银火烛光,池岁星面里透着白,又被无情的夜晚凉风吹红,还没等毛文博看清,小孩手里的烟花便放完,熄了下来。池岁星身后,分到烟花的小孩们也放着,一簇簇亮着,像是火树银花在身后炸开,毛文博在黑暗中握住小孩手,“冷不冷。”他温柔问道。
      “有点。”池岁星撒谎,他明明不冷。刚才丢完火炮正热。
      “出来的时候该添一件衣服的。”毛文博说完,要把自己身上的大衣脱给小孩。
      “你不怕感冒吗。”池岁星问。
      “我又不脱。”毛文博只是解开衣服的扣子,把池岁星拉到自己怀里。衣服大一号,小孩很轻松就能钻进毛文博怀里,把衣服扣上。两人穿进同一件厚衣,静看身旁烟火烂漫,耳边是轻柔的呼吸,不时传来小孩的点评:这个好看、那个也好看、早知道不分给他们了。
      毛文博缩手,像是把外衣披着,两个袖子空荡荡,手腾出来可以抱着池岁星,“刚刚有个人还说不出来玩。”
      “不是我。”小孩矢口否认,他看着空地烟花四散,仿佛意犹未尽。
      同年同月同日,湾东老街,这是一条有些坡度、年老的街道。半夜,张忠明才与母亲推车回到老街的小屋。今天跨年,在红旗广场上放烟花火炮的人很多,单是今天一晚赚的钱就比上一周多了。
      母子两人一前一后,推着摊车上坡。坡四处是些破旧老楼,空地上堆着拆迁的建材,近年说老街要新建成一条商业街,修新路、新房、新店铺。以前湾东小学到文化宫需要走二十分钟,得绕远路。老街新修好后,只需五分钟便可直达。
      街道两旁不时有烟花,有小孩拿着正燃得好看的从张忠明身边路过,擦炮的声响在老街一点便能传遍。老街并不宽阔,只有两车的宽度,加之路面维修、房屋建设,路面更窄。张忠明看见烟花掠过,在眼里留下一道明恍的轨迹,他手一松,摊车便要向后滑落,好在他及时反应过来,用力一顶。
      张桂芳见状,轻声问道:“你想放啊。”
      “不想。”张忠明摇摇头。
      老街的家在六栋二楼,停好车,张忠明上楼,最后看了一眼张灯结彩的湾东街道。
      张桂芳往张忠明衣兜里塞了几块钱,“明天去买点烟花玩吧。”
      老街的四楼小屋,刚好被五栋挡住,楼下茂盛的树丛遮住窗户,屋里不开灯的话,便一片漆黑。张忠明早早洗漱完,小屋只有一张床,冬天母子二人挤一挤,夏天张桂芳便打地铺,好让张忠明睡好一点。
      还没过凌晨,四处鞭炮、烟花炸响起来,张忠明早早睡下,明天跨年过节,生意肯定很好。
      早晨天还没亮,张桂芳就要起来准备,相距不远的塔山幸福家园小区,也是这个点,文丽萍起床跟付梅一起准备早餐。两人总会聊些家长里短,张强国的理发店就开在隔壁,早餐铺早上声势浩大,总吵得他睡不好觉;文丽萍也有此苦恼,有时池建国上完夜班回来,还没睡多久文丽萍就要起床,如有池建国不在的时候,她起床也得注意不吵到两个小孩。
      按照那些“气功”大师的说法,早晨是一天里能量最充沛的时候,抛开气功,也有“一日之计在于晨”的说法,文丽萍为了让两个小孩睡好觉,早上起床都是静悄悄。
      前些年里,特异功能、东方科学漫天乱飞,那时池建国因脱发烦恼,听信气功大师的话,每天上午举着电线,站在院子底下,接受天地能量,说这叫“五雷灌顶生发术”,能够引气通络,白发生青,为了更详实的“秘方”,池建国被骗了二十块钱。1994年,《关于加强科学科普工作》发布后,这些气功热才渐渐消退;1995年,传闻有“以鼻嗅字”特异功能的大师在电视台表演失败,这些特定历史条件下科学与迷信交织的产物,最终渐渐解散。
      池岁星和毛文博每逢放假便熬夜看小说的惯例依旧没改,昨晚俩小孩裹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看到深夜。夏天盖在被子里又热又闷,于是夏天池岁星都光明正大的看,冬天不一样,跟毛文博挤在一起,互相抢夺被子,有时磕碰在一起也不觉得疼,只觉得亲昵好玩。
      早上起床文丽萍在锅里煮了鸡蛋,池岁星不喜欢吃蛋黄,觉得又干又噎,每次吃鸡蛋都要把蛋黄挑出来给毛文博。户外的晨间雾气弥散,塔山的玻璃厂未停,山间树林竹丛葱郁,雾气挂在树林间,凝成露滴,一碰便掉。以前在景星乡,池岁星冬天上学时路过一棵树、一丛草,喜欢摇一下,挂在树叶上的雨滴便被晃下来。要是下雪,那落下来的便是雪,可惜湾东没有。
      张忠明一大早便和母亲一起出摊,今天放假,红旗广场人流量多起来,广场中心少年宫里的补习班也在上课。张忠明得空时便在摊后摆上一张桌子,看书写字。
      “忠明,同学找你。”张桂芳说了声。
      张忠明以为是毛文博和池岁星,欢喜迎接,却看见张琳李棋拉着马回涛站在摊前。张琳看到张忠明,把他拉到另一边,边走边说,几人离广场越来越远。
      “你今天不上补习班吗。”张忠明问道。
      “还没上课呢。”张琳随口一说,“有钱没。”
      “没有。”张忠明看见张琳凶恶的眼神,补了一句:“真没。”
      几人从红旗广场走到学校外的那条小巷,张琳从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以前他只会装模作样,今天却点着烟,吸了一口,吐到张忠明脸上。
      这条巷子张忠明已再熟不过,哪里的砖松,哪一块的苔藓厚,哪的地方干净没被尿过,他一清二楚。砖松一些,被打时向后靠可以稍微卸点力;苔藓厚的地方,摔倒时不会太疼;等会张琳要是打他,哪没被尿过自己就往哪倒,至少身上衣服可以干净一点。
      张琳按着打火机,早晨的巷子里,那道火苗若隐若现。元旦放假,学校周围行人稀少,张琳把烟灰抖落在张忠明手背,好在不烫,四人谁也没说话。李棋站在巷子口放哨,马回涛被强行拖来当帮凶,张琳一手掐着张忠明,打火机在他身上不停恐吓般撩着。他看见对方面无表情,从兜里拿出一块塑料糖纸,用打火机撩焦后一下子丢在张忠明手背上。
      马回涛察觉不好,打算拉着张忠明一起跑。李棋拦在巷子口,张琳又拉着张忠明,“我搜到钱怎么说。”
      后者没回话,任由张琳伸手进张忠明衣兜,“这不是钱是什么!”
      张忠明一下想起来,妈妈昨晚往自己衣兜里塞的五块钱。纸币上有些污渍,早已被揉皱,他一下子哽咽,眼看着张琳把钱拿走。他拿了钱,放开张忠明,招呼李棋要走。张忠明跟在他身后,冬天的湾东湿冷,他被冻得有些颤抖恍惚,看不清路,两三步助跑,往张琳身上打去。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地面,衣服上湿了一大片,马回涛蹲在他身边,扶他起来。
      “张琳呢。”张忠明问道。
      “走了。”马回涛抿嘴,“你又打不过他还上去打什么。”
      “还有。”他继续说道,“张琳烧你你都不反抗一下。”
      张忠明这才看见自己右手,他其实并无感觉,因为那时手太冷,他甚至觉得张琳用打火机撩他的时候有些暖和。现在回过神来,右手上被烧过的塑料黏在皮肉,他尝试着撕下来,一瞬间便觉得手背钻心般疼。塑料撕下来一点,能看见手背上的红肉,流着血,又干掉凝成痂,在手背上一大块。他端详伤口,突然感觉似曾相识,却再没想起来在哪见过。
      元旦的假期很短,池岁星上学前一天晚上才补完作业。一二年级时作业并不多,光凭脑子记池岁星也能记完全,三年级后作业慢慢多起来,小孩写作业前总要想一翻,今天有什么。晚上跟毛文博洗漱完睡觉,池岁星才想起还有一项抄写没做,起床写到大半夜,池岁星关上灯爬上床,发现毛文博已经忍不住睡着。
      之前洗漱完,小孩手脚暖和,现在起床写完作业,手脚又冻得冰冷,要是毛文博醒着,见池岁星写完作业大概会让他把脚放在自己脚边。现在毛文博睡着,池岁星不敢,担心毛文博被弄醒。他知道他哥睡得浅,有时妈妈起床去早餐铺的时候毛文博都会被吵醒,尽管文丽萍已经很小声了。
      池岁星问过毛文博,为什么睡得这么轻,一丁点动静就会被吵醒。
      毛文博说不上来,那天池岁星是早上问的,毛文博晚上才回答他,说因为他跟喜欢的人睡在一起,担心晚上有什么危险。池岁星当然知道这是编的,听起来却觉得心暖。真要说毛文博睡得浅,大概是因为小时候跟着毛健全四处漂泊,从没在一个环境稳定下来过,因此睡得浅。
      等池岁星回忆完这些,偏头望去,毛文博正睁着眼,“补完了?”
      “嗯。”
      “冷不冷。”
      “冷。”
      “那你过来。”
      “我怕你冷。”
      “我不冷。”
      毛文博搂着小孩,他手脚冰凉,池岁星往下缩一缩,脑袋也蒙在被子里,贴在毛文博胸口,这样暖和一点。被窝里暖和,有些暗。小孩闭上眼,却并不觉得黑,仿佛山海浩瀚、宇宙浪漫都在此刻,推着他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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