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E被迫美强惨的一生

　　嵇凌云眼瞅着自己脱离出那具枯败的躯壳，又眼瞅着小少年眼皮一翻悄无声息地厥了过去。

　　他听见自己在叹气，却没有声音。冷风撞破打斜的门板，耀武扬威地在他周围呼啸，嵇凌云感觉自己轻飘飘地晃动两下。

　　回到仙廊幻成仙体，再去散境洗去记忆，这趟就算完了事儿了。他回忆着在公禀司听到司使念叨的那些话，身体便随着思绪飘，没飘出多远又折了回来，嵇凌云蹲下一屁股坐到小少年身旁，道：“等你醒了我就回去，你可别就死了。”

　　阳光透过形状不一的口子打进屋里，稀稀疏疏碎了一地。晕了一夜的小鹤醒了过来，他挨家挨户地去求人，小小的身体因为饥饿打着晃儿，脊背却始终绷得紧紧的。求了好几户，总归还是有眼窝子浅的乡邻，帮着小鹤为他姥姥下了葬。

　　嵇凌云就飘在小鹤身后，瞧着他眼圈通红却不哭不闹，跟着忙完一应事物见他同乡邻道了谢又回了那间八方临风的草屋，缩在桌边睡着了，嵇凌云寻思自己也该回去了。身随意动，刚飘出门便被震得旋了半圈，一个汉子携着个妇人迎头而来，略过嵇凌云直冲进门，噼里啪啦就开始翻，见着桌角缩着的小鹤，那汉子提溜起来就给人扔了出去。

　　“小东西，把老太太给你的银钱交出来！”汉子紧跟着出来，嗓门大得屋顶上的茅草都震掉下几根。

　　那小鹤也不知梦见了什么，眼尾还湿乎乎的，硬生生被人给摔醒。他仰头茫然地望着汉子，那汉子见他不答便动手在他身上搜。小鹤撑着双臂挡在身前，那汉子是个五大三粗的，上去恶狠狠地掐了把，小鹤细嫩的手臂上登时印上个红色的大手印，瘦削的肩膀微颤却一声没吭。他身上的布衫本就处处补丁哪儿禁得起人大力拉扯，不消片刻就有补丁被扯开，松开的白线像被抽尽生机似的耷拉下来。小鹤的眼眶瞬间红了，他拼命护着身上的破布衫，这是姥姥还能看见时一针一线给他补的。

　　他会走路后就再没见过爹娘，老太太说他爹娘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很多人的救命恩人，她养着他。

　　巴掌劈头盖脸就扇了过来，小鹤的脸颊霎时红肿一片，嘴角缓缓地渗出一丝红线。

　　“不知道哪儿来的杂种，这么多年你吃我娘喝我娘的，半个屁都没得！”汉子朝地上啐了一口转身回了屋。

　　王法何存？天理何在？

　　嵇凌云眉头紧蹙，他生前一身凛然，最见不得如此行径，如今既然在场便不能袖手旁观。他走上去欲扶起倒在地上的小少年，不想双手竟直直地穿过小鹤瘦弱的身体。

　　徒然僵住，垂眸盯着自己的双手，嵇凌云终于意识到他已经是一缕游魂，碰不到人了。

　　地上的小少年挣扎了半天终于爬了起来，颤巍巍地在门口站着，不再上前。水汽渐渐盈上双眸，待到它们化成水滴就要夺眶而出之时，嵇凌云便见小鹤猛地转过头，大踏步地离开院子。

　　屋里还时不时传来妇人的牢骚：“什么东西啊，半点值钱的都没，我不信咱娘一个铜钱都没攒下。”

　　“实在不行把这破屋捣弄捣弄卖了，咋地也能买几个。”

　　嵇凌云头顶的火蹭蹭往外冒，奈何骂也听不见，打又打不着，徒劳一番怪没意思的。他飘飘悠悠地跟上小鹤，且要看看这小家伙干嘛去。

　　跟着飘了有两三日，见小鹤饿得腿肚子打颤，嵇凌云的眉头越蹙越紧，他游荡了几日大致摸清了现下的局势，当今天下与他前生大不相同，他在仙家待了一年，怕是人间已过三百年。释生、儡军、魔族，这些他前生几乎从未涉及到的种族，如今正在祸乱人间。

　　他与小鹤途经之地还算太平，但时常可见大片荒地，偶尔也会碰见几个人，可惜已经不出气了。没气的几个皆是形容枯槁，肚子都是干瘪的，显然是饿死的。嵇凌云紧盯着走在前面的人，他是游魂自然没有饥饿感，他怕的是眼前人的这个小身体熬不过去。

　　又飘了半日，总算到了个有活人的城镇，地方不小，嵇凌云没来由得一阵高兴，又瞅了瞅跟前的小鹤，心想：他该能吃上顿饱的了。

　　大约是瞧着小少年面黄肌瘦实在可怜，便有好心人给他塞了两张馍馍。小鹤道了谢，馍馍还没碰到牙，身体先翻了个底朝天，接着是一阵噼里扑通的乱响，脚力如风灌体，踢得小鹤的背脊直接完成弓。

　　有些人偏偏见不得别人好。

　　脚步声远了，小鹤慢吞吞地爬起来，惨白的脸颊湿了一片，他捡起馍馍捧在掌心，一口一口地咬下去。眼里下雨了，干硬的馍馍就软了，软了便好消化了，发红的肚皮就不疼了。

　　嵇凌云的眼眶跟着酸涩起来，他急需几滴水来滋润一下，可惜游魂是没有眼泪的。

　　然而令嵇凌云没想到的是，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他若是现下就将眼泪流给他，他此后怕是无泪可流了。

　　灰夹杂在黑白之间翻滚、升腾，占据上风。来到这儿的第三日，小鹤便被捉了起来。

　　一排跟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少年头挨着头肩靠着肩挤挤叉叉地坐在一块，小鹤就被扔在他们身上。他听到几声呼叫，像受惊的鸟儿。

　　每日五个馍馍，十几个人争抢。隔了两日便有人提着鞭子来抽打。鞭子击起满地尘土，直冲进鼻腔，小鹤剧烈地呛咳，咳声还未停，鞭子便混着土味凛凛生风，血色的红痕迅速地爬上瘦削的身体，压抑的低泣声便挤进了嵇凌云的耳膜。

　　那个小少年终于哭了出来。

　　人在乱窜，鞭子如影随形。哭喊声忽高忽低此起彼伏，十几个人的声响炸得地窖内的老鼠寒毛立起。

　　小鹤的低啜淹没在凄厉的喊声中，他环顾着四周，突然不哭了。

　　这些人打累了便走了，地窖内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最后只剩下啜泣。

　　“我们逃吧，”一道沙哑的声音在昏暗的地窖响起，“我们逃吧。”他重复了一遍。

　　众人将视线转向发出声音的角落，便见小少年双臂抱膝靠在潮湿的墙壁。黑沉的地窖里仅有一丝昏黄的光线，众人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可见那双闪闪生辉的眼眸。

　　趁着送馍馍的空档，几个少年躲在暗处齐齐将那汉子敲晕在地，一个接一个摸出了地窖。不过哪有这等容易的事儿，他们没跑出几步就像小老鼠一样被提溜着双腿扔回了地窖。

　　不一会儿就见几个大汉拿着烫红的烙铁气势汹汹地冲下来，将少年摆成一排，像盖章似地在每个细嫩的锁骨“呲”地狠狠压上去。待到这边忙完，整个地窖都充斥着皮肉烫烂的焦味。

　　小鹤被单独扔到了墙角，那几个汉子像是终于记起了他。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摆着油头便向他走过来。嵇凌云暗叫不妙，连连挡在小鹤身前，那汉子手中的鞭子透过嵇凌云的身体直甩在小鹤身上。

　　“啪”，皮开肉绽的声音！

　　身子越缩越小，像是要把自己缩成块面团、缩成个米粒、缩成颗沙尘，那样鞭子就再也抽不到他了。

　　只是他依旧无处可躲，鞭子直抽得小鹤眼皮上翻这才停手。

　　汉子粗鲁地拉起他，两只烙铁几乎同时碾在瘦削的身躯上，嵇凌云紧接着就听到“滋滋滋”的声音，就见小鹤全身猛地上挺发出一声凄凉的哀鸣，尔后便瘫软在地痛昏过去。

　　他首当其冲，自然受到加倍馈赠。

　　嵇凌云坐在小鹤身旁一动不动，像座石墩子，没人看得见他，他可以摆出各种难看的姿势。但他就是不动，双目紧盯着蜷在地上的小鹤。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小鹤才再次睁开双眼，他伸手在锁骨处摸了摸，全然不顾及血肉模糊的肌肤给身体带来的疼痛，沿着烙印的边缘反复摩挲，他浓黑的眼睫剧烈地抖动着，又将手放在胯骨上的那处烙印重复着方才的动作，接着他便不动了。

　　半响，小鹤又动了。他疯狂地在两处烙印间来回用力搓着，直至皮肉上翻鲜血横流。

　　“停下来！”嵇凌云再也忍不住地喊出声，他伸出手抓住那双鲜血淋漓的手。

　　他听不见他，他碰不到他。

　　他还在不停地搓着，徒劳地耗费力气。

　　他还在抓着他的手，无奈地虚空乱舞。

　　两个“奴”字，刻在小鹤瘦削的身躯上，印在嵇凌云发红的瞳孔里。

　　“停下来……”嵇凌云鼻子酸得像被迎面揍了一拳，他第一次唤小少年的名字，“小鹤，停下来吧。”

　　话音刚落，那双沾满血迹的手便颓然地垂在了地上，飞溅的灰尘趁机直涌进小鹤的鼻腔，呛得他眼泪不停地流。

　　这两个字是不是一辈子都抹不掉了？

　　他双目空洞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嵇凌云就瘫坐在那，他们注视着对方。嵇凌云知晓他看不见自己便肆无忌惮地窥探着他眼里的哀痛，而小鹤，他感到眼前仿佛有道光正罩着自己。

　　是月光。

　　在被拖回地窖时，他双腿朝上如同任人宰割的死鱼，脸因为充血憋得通红，迷迷蒙蒙中他看见了月亮映在头顶，泛着冷清的光。他要再跃，朝那月儿跃。跃过去，天地便会一片清明。

　　逃！只要不死，便继续逃。

　　终有一日他逃了出去，提着一口气跑了很远很远，最后因为体力不支跌倒在逃跑的途中。在意识抽离大脑之前，小鹤闻到了一股呛鼻的香气，朦胧间瞧见一只绣着鸳鸯的锦缎红布鞋。

　　一瘦高的男子摇着团扇蹲在他的身侧，隔着手中的丝绢拍了两下小少年的脸颊，尔后眸中闪过一片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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