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竹

　　枝头新绿挤成绒团，四月很快来临。

　　投出的简历无一例外，全部石沉大海。方沁竹收起失望的情绪，拨通商贸公司老板的电话。毕姓老板仿佛笃定她会接受这个工作，呵呵笑着说就等她来了。

　　方沁竹特地选了一个周末把小满送回村里，来到公司试工两天。一方面熟悉流程，另一方面划定节奏。

　　带货直播是商贸公司新组的业务，只配备了必要岗位。之前已经有了一个男主播，一个中控。方沁竹提前半月恶补了各大主播风格，即使初次上场，也不算头脑空空。

　　毕宪观察了一天，不太满意她的直播风格。第二场直播结束后，他就找来方沁竹私聊。激动之处手舞足蹈，“你得有激情，澎湃的激情！懂吗？”

　　“可是我觉得那样很聒噪”，方沁竹解释，“在千篇一律的快言快语环境下，我们慢下来，反而会是一种新风格。”

　　毕宪不同意她的观点，“所有人都使用同一模式，就证明通过了实践检验，是绝对有效，可以拿来使用的。”

　　方沁竹在工作上一向很有主见，她语气坚定，“如果让我做，就按我的风格来。”

　　毕宪眯眼一笑，“我可没那么多本钱让你慢慢琢磨你的风格。”

　　方沁竹咬咬牙，“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我让你的订单量提升20%。”

　　她成长很快，犹如一块不断吸水的海绵，到第三天已经把最佳平衡时间摸索出来，恰好避开接送小满。把工作时间告知老板，毕宪眯了眯眼睛，很痛快的同意，“可以，没有问题。万一有一天真的做出来成绩，你可不要忘记我曾经给你行过方便。”

　　方沁竹笑了笑，“老板对我这么有信心。”

　　毕宪神秘一笑，“我是对男人的审美有信心。”

　　几天直播下来，方沁竹的状态越来越得心应手。直播间的在线人数足足翻了两倍，只是单量增长不太明显。下班路上，她仍沉浸在工作里，计划回家后继续学习拉高单量的方法。

　　只是这个急不来。必先商贸的选品多且杂，并没有固定类目，后面可以抽出几场固定类目来做下AB试验。

　　刚接到小满，罗霄突然打来电话。方沁竹一边跟老师再见，一边按下接通键。

　　男人声音微冷，提示她去微信看下转发的视频。

　　方沁竹心头一动，提前预料到视频的内容。打开微信，果然在视频封面看到她的脸。点击播放，女主播眉眼弯弯，嗓音轻柔如水，正在讲解一款家居清洁产品。

　　视频点赞量已经破万，很多评论都在表达对主播的喜爱，说她身上有一种宛如春风轻拂的气质，令疲倦都市人找到一块幽静的休憩之地。

　　方沁竹忽略罗霄的坏脾气，反而生起逗弄他的心思，“招人喜欢难道不好吗？”

　　男人冷笑，没进入她的圈套，辞声俱厉，“不要转移话题，方沁竹。我之前说过的话，你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这个老板心术不正，品行不纯，你迟早会被坑的。”

　　方沁竹敛起笑容，“罗霄，谢谢你关心我。但我不是小孩子，我会保护好自己，对个人行为负责的。”

　　听筒中响起物体撞击的声音，接着是男人重重喘气声。罗霄明显压制着火气，咬牙切齿道，“负责？出事了再来负责有用吗？”

　　理解他的担心和着急，方沁竹耐心解释，“我现在已经熟悉了这项工作，跟同事的配合也步入正轨。我不想因为不一定会发生的忧虑就轻易放弃。”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尽力使自己冷静，“必须要在这个公司吗？”

　　面对他的无理要求，方沁竹的耐心也渐渐瓦解，“我适应了很久，现在刚刚找到节奏，不想打乱重来。罗霄，有些事情不是说改变就能轻易改变的，我需要考虑很多客观因素。”

　　男人沉静片刻，缓慢开口，“你什么都不需要考虑，我养着你。”

　　他真的很想把方沁竹变成一只囚鸟，每天在属于他们两人的巢里飞来飞去，只负责梳理羽毛，嘹亮歌唱就好。还要筑起高高围墙，将那些觊觎的目光通通阻绝在外，只有他能欣赏到她的美好。

　　话音刚落，双方都静了下来。只有树叶沙沙摩挲。

　　过了很久，方沁竹轻轻开口，“我不需要任何人养。”

　　***

　　那天过后，两人开始了冷战。

　　夜深人静的时候，方沁竹也会看着微信置顶的那个名字犹豫。犹豫要不要点进去，主动问下他的近况——有没有在出差？现在在哪里？

　　往往迟疑很久，甚至打开了聊天窗口，最终还是默默锁住了屏幕。

　　罗霄在槐城，最近遇到了一些麻烦。

　　这一趟从广城回来，之前一个合作很久的甲方突然提出不再续约。他很纳闷，托了一个中间人去探对方口风，得到的消息是有人暗中向甲方施力要求中止合作。

　　他猜不出背后使作俑者是谁。

　　想了一圈得罪过的三教九流，蹲点了几天都没有发现行动异常。实在查不出眉目，他只能重新去找合作商，让步空间足以展示出诚意厚重，但对方油盐不进，态度坚决。

　　罗霄意识到，背后拦路石比他想象中更加坚不可摧。

　　这个方向没有头绪，他只能去更多的酒桌拉更多的订单来填补，同时增加在广城逗留的时间。如果在那边多结识一些合作方，也不失为一条增收途径。

　　他就这样忙碌奔走着。有几次路过方沁竹租住的小区，罗霄忍不住停下车。往往是楼梯走了一半，心底忽生胆怯退回去。

　　每个人都行驶在自己认为正确的航线上。方沁竹的工作进展顺利，经过AB试验对比，毕宪同意将选品固定在服装和生活用品这两类。

　　暮春时节，乍暖还寒。小满被传染上流感。方沁竹忙着星夜照顾，分配给工作的精力便有些不足。

　　按照以往，她会在前一天晚上过一遍老板的选品，但昨天照顾小满，直到凌晨才睡，便把这件事情忘到脑后。所以在直播过程中拿到一件运动内衣时，她意外愣了愣。

　　大脑电光石火般停滞三秒，她捏紧布料，还是走进更衣间。这个品牌初次合作，只投了两类产品试水，除了运动内衣外，还有瑜伽裤。

　　方沁竹换好衣服，俏生生站在补光灯下。腰细腿直，全身白的像牛奶泼过一样。直播间霎时陷入沸腾，短短两分钟就涌来上千人。

　　弹幕刷刷滚动，推送着对主播身材的赞溢之词，间或夹杂一行下流词语。

　　起初方沁竹有些不适，紧紧向内扣着肩膀。看到屏幕中僵硬的身姿，她抿直唇线，告诉自己：这是我的工作。运动是人类基本需要。运动时需要内衣支撑。所以，运动内衣没有什么可耻的。

　　成功解开心结后，她大大方方完成了时长五分钟的讲解。

　　方沁竹本以为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工作，谁知第二天她的视频忽然大范围传播开来——一个槐城本地账号剪切了运动内衣的讲解视频，下方配文”不敢想象如果埋进这对[熊猫头]我该是多么快乐的一个小男孩”。

　　几乎每个本地大号都转发了这条视频，评论区更是充满不堪入目的意.淫之词。

　　上午，方沁竹结束第一场直播，中控同事将手机举到她眼前，指着涨破天的点赞数量，话中满是欣羡，“小竹姐，不如你也开通个人直播吧，这些大哥一定真金白银争做榜一。”

　　看到那串直逼六位长度的数字，方沁竹后背发冷，身体无法控制地抖了抖。她又是愤怒又是害怕，生怕卷进流量漩涡后的身不由己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稳定心神，颤着手指划动评论区，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当一些污言秽语冲进眼睛时，已经消解的冷汗再度钻出毛孔。

　　这场风暴她已无法控制，脑中瞬间闪过千百个念头。首先是害怕：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直播是她的工作，并不希望私下得到这么多的关注。

　　愤怒过后是委屈：这不过是一件运动女性日常必备的服饰而已，为什么能激起看客那么大的高.潮。

　　所有情绪翻滚过后，最终只留下了忐忑：短视频平台用户群庞大，熟人推送算法精准。她无法想象身边人点开评论区后的感受，家人、朋友、邻居……罗霄。

　　方沁竹搓搓手臂，试图抚平因为泛冷而窜起的细小微粒。

　　葛蔓听到这件事，好像看出她的不情愿，悄悄问她要不要给这些账号私信，要求删除视频。

　　明知效果微乎其微，方沁竹还是抱着微弱的希望照做了。私信发出，无人理睬。带着复杂的情感，她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这次不需要热场，直播甫一开通，在线人数就已突破新高，毕宪守在现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连连伸出几次大拇指，心满意足退出直播房间。

　　播到下半场，房间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哗。桌椅碰撞落地声，夹杂葛蔓的尖叫咒骂。正在工作的三人互相对视，中控同事当机立断关闭直播，跑出去查看。

　　方沁竹跟在后面快步走出直播房间，视野前方，罗霄拎起毕宪衣领，狠命朝墙上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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