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旅人

　　这是一片死地。

　　亚当去过许多地方，去过许多无人的地方，森林，原野，山谷。

　　即便听不到人的语言，也会有鸟、风、水的声响。

　　他的靴子踏在泥土，发出沙沙的声音。喘息声随着体力的消耗渐渐加剧，这是平常的他。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得不对劲了。

　　在这里走了有多久了？一天？两天？

　　连饥饿都感受不到，连困倦都感受不到，他轻盈的好像是一个凭空漂浮的灵魂，只是顺着好奇心四处的张望。

　　他也听不到一丝声音，这里没有鸟鸣没有风啸，什么都听不到，一切都死绝了。

　　白光从他的头顶降下，残破的灰□□路上停留着破损的钢铁尘埃。『它们』像是一支有组织的军队，在这座庞大的失落城市中横冲直撞，破坏了绝大部分城区。

　　有五分之三的地区是彻底损毁，无法进入的。

　　他赤着脚，却感受不到疼痛。这里的道路没有会让人脚疼的尖锐物体，除了那些停留在街道上，忽然停止动作的『它们』，一切都像是巨大的镜子。

　　这里干净的连尘埃都不该存在。

　　亚当觉得自己很安心。

　　这股凭空诞生的安心让他毛骨悚然。

　　他该去哪？这里是哪里？为什么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还有——

　　还有那些——在脑海中片段式割裂的记忆。

　　有个少年，有个少年在他的记忆深处跳了起来，用手指高高的举向地底灰暗的天空。

　　『呐，卡格，我不想待在这里了...这里好黑，好压抑....』

　　『大人们又冲进我们家强行征收粮食了，分明上个月已经收缴过了，奶奶被他们撞倒后一直躺在床上，每天一动不动...』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书上说，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是要比“阿斯加德”还大几万倍几万倍的地方，我想看一眼真正蔚蓝的天空....卡格，你愿意陪我么？我不愿意这样一生都被拘束着。』

　　『....卡格。前天，我奶奶死掉了。她被放进了处理尸体的棺椁....穿着白大褂的大人和我说奶奶会在里面睡一场很久的觉，可是，可是他们骗人。那个坚硬的棺椁里面...在燃烧。他们活生生把我奶奶烧死了...就像他们烧死了我的爸爸妈妈一样...』

　　海潮般的记忆向他涌来，他的身体在本能的排斥这些外来的碎片，亚当跪倒在地上打滚哀嚎，有粉色的血从鼻孔流出来，巨大的无声的痛苦降临在他的身上，像是当年的再现。

　　『呐，你和我说说话，张个嘴嘛。』

　　『我现在是孤儿了噢...我最后的家人也死了，现在的我只拥有你了，可是连你也不愿意再看看我么？』

　　『你和我约定过的啊，你不会就这么离开我的，你会在土里面耐心地听我讲话，在我伤心的时候从土里钻出来舔我的脸。』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啊卡格。』

　　视线忽然间清晰起来。

　　亚当的瞳孔倒映出万年前少年所视之物。

　　他坐在一处绿茵盎然的小山坡中，风吹过他银色的发丝，宽大的斑驳树荫层层叠叠地覆盖下去，遮住了他的影子。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靠在一块光洁如新的墓碑上，液体从他的眼角滑落，他用身体去蹭冰冷的墓碑，那墓碑上刻着一条狗狗的图案，上面有它的名字，卡格。

　　他好像是发烧了，脸庞红的吓人，眼皮下的皱纹深深的泛起，漆黑的，同将死之人一样。

　　『卡格...卡格...』

　　『我要出去看一看这个世界...』

　　记忆如同高空的流云，真空压迫着他的神经，混乱如海潮的画面闪烁间，少年的身影出现在了这片地底世界唯一通向大地的门。

　　那扇门沉重，少年快要倒下的背影佝偻，那扇门是那样的坚硬，他几乎要咳嗽的把肺都咳烂掉，可是他的表情很高兴，那是唯一的希望和光。

　　亚当的身体僵硬住了。

　　这是第一秒钟的画面。

　　银色的海潮，一望无际的骑兵集团，在大门打开的一瞬，像是剪影一样深深地烂在回忆里。

　　风，狂躁的风，他们向这扇门冲来，带起了无比盛大的狂风。没有一丝犹豫，只是要冲破这座神国的大门。

　　是的，那些东西，就是摧毁了这里的造物。

　　是少年把他们放进来的...是少年...是少年么？

　　亚当迷惑地愣住了，他借着自己手心血液的反光，凝视自己的脸庞。

　　第二秒的画面，是少年倒在了地面，钢铁践踏着他衰老的身体，比先前强烈几万倍的痛苦从脊柱上爆发，他嘶吼着咆哮着，声音却无法逃离那些魔神的冲击，他年幼的身躯瞬间就被撕裂成无数块残骸，肠子被远远的划走，□□撒了一地。

　　但是，他还是看到了他想看的东西。

　　那是湛蓝的天空，无比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名为“太阳”的天体散下温暖的日光。

　　原来少年渴望了十二年的自由是那样的形状。

　　他死了。

　　在在鼻梁被锋利的铁脚刺穿前，在脑死亡前，他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他的尸体被亚当叫不出名字的生物践踏成数亿块小碎片，他的身体遍布那座大门后的十厘米半径，那里的每毫米都是他散落的DNA残片。

　　亚当吐了出来，可是能吐出来的只要黄色的胃酸，死亡的不适感剧烈到他一秒都无法忍受。

　　“呕呕呕——————”

　　再次起身的时候，亚当看向身旁已经毫无动静的钢铁躯骸，心底泛起了十二分的畏惧。

　　原来被践踏而死是那样的滋味。

　　无人见证的死亡。

　　这座城邦在顷刻间被无与伦比的暴力摧毁，无声的军队疯狂的涌入地下，爆炸，尖啸，大厦倒塌，砸在另外一座建筑上，形成连锁的坍塌。

　　四处都是断裂的白骨，是密集的死亡与衰落。

　　这是个失落的古代文明啊。

　　他曾经做梦梦到过这些时间，这些地点。

　　亚当终于明白了，他明白这里是哪了。

　　“白昼...之国。”

　　他迈出了第一步，渐渐的，第二步。

　　走向那座矗立不倒的高塔。

　　在钢铁编织而成的尸骸墓碑之上，有他童年时安心睡去的摇篮床。

　　是的，在塔顶，那颗树，他在梦里无数次的邂逅，又在梦醒时分迅速忘记。

　　他摇摇晃晃的走去，视线模糊而重叠，好像承载着另一个人的梦想。

　　是他么？

　　那真的是他么？

　　亚当有点分不清了，他的记忆和另外一个人的记忆重叠紊乱了。

　　可是，可是那个男孩的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些悲伤，那些无助，那些在山坡上吹过的风。

　　他开始有一点搞不懂了，究竟哪个人才是他？是在这片地底死去的银发男孩，还是在冈瓦纳大陆游历旅者？

　　咦？

　　不知何时，高塔消失了。

　　记忆残片构造出的世界开始崩塌。

　　亚当的眼前的所有构筑物开始拉远，一切的一切开始归于虚无。

　　世界变为一片空白。

　　那个少年在看着他。

　　那个死前憔悴无比的少年，那个死前发着高烧黑眼圈的男孩。

　　“喂。”

　　“嗯？你在，朝我说话么？”

　　“是啊。真没想到我还能以这样的方式留下来，喂，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对他伸出了手，笑意盈盈。

　　亚当愣了愣，他也伸出自己的手覆盖上去...那是两双别无二致的手，完全的一模一样。

　　“你好啊，亚当。我啊，有一个愿望，想请你帮我实现。”

　　“是什么样的愿望？”

　　亚当的眼角忽然间流下泪水，他注视少年一开一合的嘴唇，念出了与对方相同的口吻。

　　“借着我的外貌，气味，声音，去看一看这个世界吧。”

　　“我...”

　　“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卡格————”

　　天旋地转的悲伤朝他袭来。

　　亚当把头埋在有着好闻气温的白大褂中，那是他出生的第三个小时，无数记忆从他新生的脑海里流失，他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的和那个少年远去。

　　『月亮』抱着还是新生儿的他，不解地擦拭他嚎啕大哭的脸，弯弯的眉眼疑惑着。

　　『太阳』在旁边手足无措着，像是对着亲生孩子苦恼的笨蛋父亲。

　　“我....”

　　他终于开口了，在止不住的抽噎里睁开明亮的红瞳。

　　“我把他...忘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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