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澄

　　一早，天色尚未清明，安墨澄就换上官服，赶往了宫门，与他一道的还有苏吟风，两人神情皆严肃冷峻，不置一言。
　　高大的宫墙在初阳的光辉中熠熠生辉，同时又令人生畏。安墨澄感觉拿在手中的笏板微微发凉，上了霜一般。宫门缓缓打开，他稳步走了进去。
　　魏昭珝坐在了龙椅上，还未开口说话，苏吟风手执笏板，脚步沉重地走上前去，跪在大殿中央，道：“臣有要事启奏！”
　　全朝文武百官都抬眼朝他望去，这个出了名的浪荡御史，今日竟做起正事来。代嵘望了一眼苏吟风的身影，后就把眼光凝聚到安墨澄身上。魏昭珝也有些没想到，抬了抬手，道：“苏卿请说。”
　　苏吟风俯身在地，高声道：“代总丞贪污受贿，私吞公款，谋害人命，暗结官府，欺君罔上，臣请先革除代峰焘内廷司总丞一职，再按律当斩！代峰焘之子代嵘，为子不劝，为臣不忠，与父共谋，罪当同刑，以鉴天威！”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平日里苏御史在朝上一语不言，也从未弹劾过任何人，可一言既出便是震惊朝堂，撼天动地。他爹苏载义此刻也睁大了眼睛，看不出那是他儿子。
　　代家父子神色骤变，手中的笏板被捏得微微颤动。
　　魏昭珝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眼神凌厉扫过代家二人，沉声道：“是怎么回事？”
　　苏吟风道：“代峰焘身为内廷司总丞，掌管宫中各种采办买进，多年来他以权谋私，与兰台城药商林孟榆沆瀣一气，以远低于市价的价钱为宫中买入所需药材充做官药，中饱私囊；除此之外，他还收受林孟榆各种贿赂，折合共计约白银一百万两。此次林孟榆之死也是代家的所作所为，他们劣迹将露，便将其杀人灭口，毁灭证据，以期保身。”
　　代峰焘站了出来，与苏吟风并排跪着，指着他道：“污蔑！老臣并未做过他说的那些事。”
　　苏吟风仰起身来，道：“代总丞要说的就是这些？‘污蔑’二字就可把所有的罪都推干净了吗？”
　　代嵘此时也跪了下来，道：“林孟榆的死，官府已有论断，与我代家无关。”
　　苏吟风道：“我已说过，代家暗结官府，使其为他们掩盖真相。事发当晚，我与安大人曾欲入林宅探查一番，可被官府的人阻拦在外，动辄拔刀相向，那时整个林宅内都是官府的人，要怎么下结论，当然是他们说了算。且，我们也得知，官府当晚除了为代家掩盖真相外，还在为代家寻找重要证据，林孟榆的账本。”
　　朝堂的百官们听得惊心，哪一项罪名说出来都不是小的。魏昭珝听得闭上了眼，一脸头疼样子。安墨澄此刻也还只是静静站着，听苏吟风与代家父子辩论。
　　代嵘恨道：“苏御史讲话全靠推测，你就怎知我们与官府勾结了？就因为他们公事公办？”
　　苏吟风扭头对他说道：“要让代大人心服口服，只凭一张嘴当然是万万不可的。”说完，他又对着魏昭珝恭敬道：“国主，失踪的林孟榆之女林琅已经找到，现就在大殿之外，请国主宣她上殿。”
　　魏昭珝依旧闭着眼睛，招了招手，他身旁的宦臣便高声宣起来。
　　林姑娘走上了殿，神情中显露出一丝惧色。她跪下后，磕头道：“民女林琅参见国主！”
　　代嵘见到她，脸上闪过一丝不安，可并无惊慌，像是早就料到一般。安墨澄仔细看着场上局势，嘴唇紧闭。
　　魏昭珝严肃道：“你从实招来，要是敢有半点谎言，杀无赦！”
　　林姑娘趴在地上道：“民女绝不会有半点欺瞒！”直起身子后，她道：“家父林孟榆多年与当朝内廷司总丞代峰焘私相授受，暗中勾结，将普通药材充当上品卖入宫中，除此之外，家父也以财物相贿，以求长期合作与荫蔽。家父原以为如此一来，便可以相安无事，可不料代总丞突有一日找上门来，说要谈一门婚事，”说着她哽咽起来，“可那婚事不是我与代大人的，而是我与代大公子代岑的，他想要我嫁给他死去的儿子，办一场冥婚！”
　　众人倒吸了一口气，后脊背发凉。安墨澄漠然的脸上此时也有了些隐动，这些话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可当这些话再次入耳时，还是令他毛骨悚然。
　　“代总丞听信一不知哪里来的妖道之言，说代大公子在九泉不得安息，需找一个生于五月初九且属兔之人与其结为阴亲，还说什么此人需是富贵人家的女儿，清贫之人没有矜贵气平不了怨。这说的不就是我吗？”到这里她已抽泣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代峰焘跪着，面色平静，像是在听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代嵘则暗自咬紧了牙齿。
　　林姑娘稍稍平静下来后，又哭道：“代总丞爱子，可家父也不是毒父，家父不允，代家便要硬抢，还以药材的事相威胁，要是我不嫁的话，便去揭发家父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让我们林家家破人亡，还说什么‘代府自是有办法全身而退，可你林家只是区区一介商贾，是逃不了死罪的。’家父思来想去，最终决定自己先行投案，揭露与代家的勾当，与他们同归于尽，以换取我余生无虞。却不想此计被代家知晓，他们便将他杀害。我自知他们会对我赶尽杀绝，因此在当晚我就带着家父的账本逃了，最后我找到苏大人，告诉了他事情真相。林琅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叠账本，呈在身前，道：“这是家父账本，一厘一毫皆记录在册，绝无半分虚假！”
　　苏吟风拿过那叠账本，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念起来。
　　代家父子听得面色铁青，不发一言。
　　魏昭珝一拍桌，大吼道：“够了！别念了！”他眼睛睁圆了，再也忍不下去了，道：“代总丞，你就打算一直沉默不语？你来给朕讲讲朕该如何定你罪！”
　　代嵘似欲开口辩解，代峰焘却对他狠狠使了一眼色，随后扭过头去镇定开口道：“回国主，这是她对我代家的污蔑。”
　　苏吟风反驳道：“人证物证具在，还敢说是污蔑？”
　　安墨澄听代峰焘语气冷静，像是有备而来，他心道：“既然之前就敢明示，想来也绝不会坐以待毙了。”
　　魏昭珝动了动身子，轻哼一声，道：“那说来给朕听听，她是如何污蔑你的？”
　　代峰焘道：“内廷司中确实有人做苏大人所说的勾当，可那人却不是微臣。前不久，微臣也察觉到内廷司账面有蹊跷，便使人细细查了一番，最后查到了是我手下一副部私下里与林孟榆私相往来，也是他收了林孟榆的贿赂，以次充好，中饱私囊。”
　　苏吟风气道：“代总丞，这账本上写的是你的大名，你就这样嫁祸他人，当国主与满朝官员都是瞎的？”他话音刚落，苏载义就在旁使劲咳了几声，苏吟风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代峰焘依旧不慌不忙道：“国主的眼睛自然是雪亮的，苏大人的嘛，可就不一定了。这账本难道就不能作假了？”
　　场中众人听言又细思起来。
　　苏吟风只觉好笑，道：“作假，你以为谁都似你一般？”
　　林姑娘也连忙道：“启禀国主，这本账本绝不是假的！”
　　代峰焘道：“是不是假的，我们一会儿再辩，我耐心听完了你们对我代家的污蔑，此刻你们也该听我说了。”说完，他又对着魏昭珝做了一揖，道：“启禀国主，那犯了事的副部我已经抓住了，还有其他几个人证，臣恳请国主宣他们上殿。”
　　听闻有人证，众人又觉形势陡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时间谁也不敢下定论。
　　安墨澄扭头望去，见一个身着深蓝色官服的人走在最前头，想来那人便是兰台城官府的衙首了，他后面两个侍卫押着一人跟着，他头发散乱，衣服也有些脏，神情惶恐，浑身抖圆了。之后还有一个穿着整齐的人，他始终低着头，显得有些紧张惊慌。
　　林姑娘见到了那走在最后的一人，睁大了眼睛，小声道：“陈管家？”那人听见了，也只是惶恐瞧了她一眼。
　　待三人拜见过后，众人知晓了他们分别是兰台城官府衙首，内廷司副部，林家管家。
　　魏昭珝指着那副部道：“你说！”
　　那人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国主，小人再也不敢了！”
　　此言一出，众人便认定代峰焘不是那个贪污受贿的人了。林姑娘睁大了眼睛，怔住了身形。代嵘则得意的轻笑了一下。
　　魏昭珝气得发抖，吼道：“朕不是要听你喊错了！”
　　那副部哭道：“是我，是我干的。我贪图巨额公款，利用职位之便贪污受贿，数十年来一直与林孟榆狼狈为奸。不久前我发现代总丞有所察觉，我便去灭口，林孟榆是我杀死的。”
　　代峰焘道：“苏大人，你也听见了，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他又对着魏昭珝道：“监管下属不力，是微臣之罪，臣甘愿受罚，可莫须有的罪名臣是万万不许人强加在我头上的！国主明察！”
　　苏吟风站在一旁，嘴角扬了扬，并没有再发话。
　　代峰焘又道：“我既不是贪污受贿之人，也不是谋杀林孟榆之人，这样一来，我也没有理由要勾结官府了。”
　　此时那个一直噤声的衙首俯身磕头，冷静道：“国主，事发之夜我下令封府完全是公事公办，至于最后为何要说林孟榆是被盗匪杀死的，我确实是听从了代总丞的吩咐，可这的确不是为了掩盖什么真相，而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故意放出的假消息，让真凶放松警惕，代总丞好继续查探下去啊！万万不是苏御史说的勾结，卑职虽只是区区一介衙首，可也一直对国主、对朝廷忠心耿耿、本分守纪，我是万分不愿受此污蔑的。”
　　魏昭珝眯起了眼，道：“既然贪污受贿的人不是你，林家为何要污蔑你代家，代总丞？”
　　代峰焘道：“国主，代家与林家确实是有一门婚事，但不是如林姑娘所说的，要办什么冥婚，而就是跟微臣之子代嵘的。事发当夜，林姑娘就跑到了代府上寻求庇佑，可当臣知晓事情真相后，臣只怪自己当初竟瞎了眼选了这样一个亲家，属下与未来亲家勾结，臣怎么能忍，当然就不肯再允诺这门亲事，也不肯帮她，但臣念在林家的罪都是林孟榆犯的，林姑娘是无辜的，便只把她赶出了代府大门。可不想，她竟心生恨意，反来污蔑代家。”
　　林姑娘听言，激动道：“不是！你颠倒黑白！国主，事情不是他说的这样的！”
　　魏昭珝皱紧了眉头，扶额不语。
　　见国主并未发话，苏吟风笑道：“代总丞真是好计策，我一时竟找不出破绽来。来，现在该你说了。”他指着那个陈管家，颇有深意的笑了笑。
　　安墨澄依旧站在百官队列中，并没有要出来与代家父子辩驳的意思，依旧只是静静听着。
　　陈管家跪着道：“国主，事情确实如代总丞所言，小姐与代大人原本是有婚约的。林老爷死的当晚，也是我听老爷吩咐，带着小姐逃去了代府。”
　　林姑娘哭道：“陈管家，你跟了我爹几十年，怎么就能毫无愧疚之心的污人清白？那晚明明是我一人逃出的林宅！在找到苏大人之前，我也一直孤身一人。”
　　陈管家道：“小姐，你被代总丞赶出来后，立马就心怀恨意，嘴里还说要他们代家家破人亡。小姐啊，事到如今，你就莫要再狡辩了吧。”
　　苏吟风看着那人假惺惺的样子，咬紧了牙齿。一时间，满朝文武静了声，事情已水落石出，他们就等着听国主发落了。

　　“臣静听了这么久，心中只觉代总丞真是好演技！不光好演技，还有一身好手段，否则怎么能让人甘心替你去死呢？”
　　举座皆惊，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安墨澄正直站在人群中，冷峻说着，眉眼之间凛然正气。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