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遗香[楚留香同人]

　　月余后，十九穿着红艳的薄衫，站在听风楼的顶端，望着簌簌飞雪。

　　她第一次觉得，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雪了。

　　不知什么时候，裴如海早已站在她的身后。他披着一件玄色的大氅，皮毛上铺满了盐粒似的晶雪，因为太寒冷的缘故，一时间竟然化不开，颗粒便显得更加分明。

　　裴如海的手中，搭着一件赤色的厚篷衣，经过软木香的浆洗，又拿翠壶斗交错熨了一整天，才趁着阳光大盛的时候拿出去晾，这时候摸起来，又软又暖，包裹着毛茸茸的温热。

　　不知沉默了多久，十九才开口：“你管得够多了，这一次，是救不了了。”

　　裴如海放声大笑，狂言道：“世上没有真佛渡不了的人，没有听风楼挽不回的事。”

　　说罢，他缓步上前，停在十九的身后，展开赤衣，还没给她披上，就被十九拦住。

　　十九一只手捏住裴如海的手臂，经过这些年的消耗，她的手臂已经瘦如芦管，一层薄皮蒙上了灰旧骨头，很明显，她的力气也如她的血肉一般，将近殆尽，几乎没有阻挡裴如海的力量。

　　但裴如海还是停住了。

　　他抬眸，盯着十九那张艳美的脸，不见丝毫病态，反而红润透亮，只是眼眸，像极了一团暗红的余烬，暗沉沉，不见光。

　　裴如海心中叹道，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还要蒙上人皮面具，那一张脸，真有这么重要吗？

　　他苦笑道：“玉则，和我回去吧。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救回来，不管是杀多少人，杀什么人……”

　　“救不救我，还重要吗？”十九断然截住了裴如海的话，语气中带着一股和病态不符合的坚决，“杀人，该够了吧。”

　　十九又顿了顿，松开裴如海，又转过身，背对着他，面朝漫天飞雪，缓缓仰头，静静道：“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

　　裴如海笑道：“你也知道的，我从来也没有要你喜欢我。”

　　十九猛地转过身来，疾走几步，凑近裴如海，昂头看着他，冷笑道：“那可未必。”

　　十九虽比裴如海爱了半个脑袋，人形也消受了大半，但那具细瘦的骨架，却迸发出凌厉的气势，裴如海不觉吃了一惊，语气放软了些：“你怎么想都好……是我一厢情愿，你也管不着。”

　　本来想说几句软话，暖暖十九的硬心肠，裴如海没成想，还是将这些话说了出来。

　　十九依旧皱眉，喷着冷气，不见宽色。她直直从裴如海身旁走过，顺手拽走赤衣，随便披在身上，却是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裴如海刚想伸手去整理好赤衣，却愣在半空，伸不出去，也收不回来，仿佛被冻在了空中一般。

　　十九面色冷青，内心的矛盾却斗得火热。裴如海杀人，本来就是为了自己，这样撇得干干净净，也太不是人了。但这件事，她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了的。

　　有一些人，看着干干净净，一旦发起疯来，却能要人命。

　　十九是一个，裴如海也是一个。

　　刚下楼，十九便遇见了原入梦。她才将一只脚搭在阶梯上，刚抬头，就瞧见了十九，就着余光，也瞥见了楼道口的裴如海。

　　虽是刹那间的目光相接，原入梦只需心思略转，当瞬就明白了将二人的微妙，立刻揣摩得一干二净，猜测之前发生的情节，也不差几分。

　　原入梦便收回脚步，朝着十九，似乎也朝着裴如海，微微颔首，脸上浮着礼貌的笑，缓缓抬头，转身，悠悠离去。

　　刚转身，没走几步，原入梦就瞧见了方如斯。他倚在红漆雕花柱子旁，依旧一身青衣，但这次还裹上了青花短袄，脸茶壶的手柄，也绑了一圈棉花，外面裹上一层绣布，既不冰手，还保留了原来的雅致。

　　方如斯仍把玩着茶壶，似乎心思全聚在这上面。可原入梦知道，他才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原入梦也不去唤他，连招呼也不打，隔着远远的距离，能看清面容的距离，直直略过了对方。等到原入梦走远了，方如斯迅速一瞟十九和裴如海，见十九回了房间，裴如海失魂落魄地木在原处，雪花都飘进脖子里了也不知道。

　　方如斯内心深深叹气，心道，听风楼真正大彻大悟之人，唯我如斯而已。裴如海虽被称为天定真佛，可与凡人又有什么不同，见了女人，还不是坠到情网里去了。

　　他有望向原入梦离开的背影，脸上不觉绽开笑，心里默默祈祷，原妹，本来是要和你远走高飞的，但现在，我去不了了。要是能回来，我就带着你，寻江南的一处桃花陵，安身隐命，再也不来这个鬼听风楼了。

　　要是回不来，你就离开听风楼，离得远远的，等到我的忌日，不必来祭我，我想，他们也不会留我全尸。你就煮一壶茶，要雪山芽，梅花露，小火慢煮，最要紧的，是原妹来煮。

　　煮好了茶，也就算祭了我。

　　十九推开自己的房门，回身将门扣上，又站在门前，立了许久，听得无人声，才敢放心，便抬起脚来，向着床走去。

　　才至床头，又弯下身，轻轻掀起枕头，明晃晃卧着一把鲜亮的匕首，连刃壳也没有，只剩刃端潋滟冷光。

　　十九看着这把匕首沉默许久，又轻叹一声，随即轻而稳的拾起，贴到腰间。

　　那样锋利的刀刃，在十九手中却又帖服非常，像揣了一张薄纸片一般，藏在了身上。

　　藏毕，十九靠着床沿，缓缓坐下。不远处，正对着一张黄铜镜，暗暗的橘调昏色,偶尔几处闪着亮澄澄的光斑，镜中，映着十九的面容，美艳而毫无生气。

　　十九愣愣地看着，忽然扯出一抹诡异的笑。

　　她越笑越灿烂，却只是哑笑，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房外雪虐风饕，房内的四周只是静，以及铜镜中，笑得发颤却默无声息的消瘦身形。

　　听风楼顶，裴如海仍旧站在原处，连眉睫也染上了冷白。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向天，雪粒一遇着掌心的温热，立刻化作残渍，晶莹透亮，闪着粼粼的光。

　　“人怎么总是暖不透呢？”裴如海朝着掌心雪，自言自语。

　　听风楼的雪太冷，而江南的雪，却是不拥自暖。

　　苏蓉蓉早早置好了火炉，旁便摆着一大盆松碳，带着棉布手套，拿着钳子一块块放进去，不见烟尘，而暖意比一般的煤炭更胜，引得宋甜儿不住凑上前取暖，却被苏蓉蓉拉回来，嗔道：“甜儿，小心火星子燎了脸！”

　　宋甜儿摆摆手，仍旧倚着火炉，笑道：“蓉姊，你不必担心，我有算计呢！”

　　她又看了一眼炉火，几乎不见明火，却甚有暖意，便心生一智，拍手提议：“蓉姊，我去那几个土豆红薯，咱们用暗火暖熟了吃，怎么样？”

　　“还得再加一碗银耳梨子羹，要加冰糖，我的那一碗，要多加几勺。”李红袖不知从哪处移了出来，双手捧着绣花套的汤婆子，隐隐冒着白烟暖气。

　　宋甜儿取笑道：“你既然有了汤婆子暖手，何苦和我们抢热汤吃？”

　　李红袖看在银耳梨子羹的份上，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转而退让，笑道：“这一个小小的汤婆子，来不及蓉姊的火炉热乎，更比不上宋大厨的厨艺高妙，只怕是喝下一碗羹汤，连寒雪也不怕了！天天都去雪地里打滚。”

　　宋甜儿连忙抓住李红袖话里的漏洞，上前几步，朝着她笑：“这可是你说的，喝了我的银耳梨子羹，就得去雪地打滚！”

　　李红袖见对方上钩，强捺下心中的笑意，故作正经道：“自然。宋姑娘和蓉姊都得一起去！”

　　宋甜儿才知道这一番话是圈套，气道：“你这样狡猾，随便想个法子就过得了冬天，还喝什么羹呢！”

　　苏蓉蓉在旁边默默管着炉火，心思却全在两个姑娘身上，听了宋甜儿的气话，又偏头去瞧她又红又鼓的双颊，好笑又好爱，便劝道：“不过一碗汤，甜儿想给谁，就给谁。”

　　李红袖接过话：“谁说不是呢？”

　　宋甜儿更气：“好哇！你们倒联在一起了。”

　　苏蓉蓉一边添火，一边摇头，笑道：“可不敢，要是甜儿愿意，我立刻就来护你。”

　　宋甜儿也捉弄够了，得了甜头，才肯让步，绽开笑，双颊显两个甜窝，盛着亮滋滋的蜜一般。她一边朝着厨房走，一边放声笑：“要是红袖要欺负我了，蓉姊你可要护着啊！”

　　苏蓉蓉抬头，刚要答宋甜儿的话，却见庭院之中，忽然飞进一只红尾鸽，一只细瘦的金腿上，帮着一支细小的管子。

　　苏蓉蓉立刻放下手中的钳子，取下棉布手套，随手丢在一边，便向红尾鸽奔去。

　　李红袖原本也想回宋甜儿几句，却见苏蓉蓉神色有异，便向着她所看的方向探去，也见了红尾鸽，转身向着它疾步而去。

　　见苏蓉蓉接住红尾鸽，取下了信管，抽出一张纸条，李红袖便凑近，与苏蓉蓉一齐读。

　　宋甜儿刚捧着银耳梨子羹出来，就看见两人靠在一块，不知在干些什么。等到宋甜儿放下瓦罐，急匆匆奔到两人身旁，才瞧见了红尾鸽和纸条，靠近一读，不禁叫出声来，眼里忽然灌了泪，嘴巴张得大大的，半晌也说不出话来，豆大的眼泪珠子一颗接着一颗掉。

　　李红袖走了神一般，嘴中喃喃道：“真的么？”

　　苏蓉蓉朝着她，定定道：“红尾鸽不假，字迹更是千真万确。”说罢，她长叹一声，将纸条捂在胸口，微微颔首，眼眶微红。

　　宋甜儿一边哭，一边也不忘正事：“呜呜，那我们快收拾收拾，早点去佛隐寺，我真的好想好想见他们！”

　　一番话似乎唤回了李红袖的神思，她才回过神来，向着苏蓉蓉道：“那么，蓉姊，我们就去收拾收拾吧。”

　　苏蓉蓉点点头，缓缓昂首，朝着漫天飞雪。

　　这雪，好似一下，就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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