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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见
连日小雨,潮湿的空气中浮动着青苔的气息。
元晟帝刚继位时,北周仗着大楚朝中不稳,暗地里勾结蛮族,屡犯边境。镇守北疆的成王称病不出,眼看着国土沦入敌手,朝廷上下都急得火烧火燎的。
慕容晗明将将养好身上的伤,就被新帝连哄带骗地派去北境主持大局。他虽失去了记忆,人也有些糊涂,但一身本事没落下。再加上安远侯祈祯和一些将领多少能帮上些忙,靖北军十三战连传捷报,打得北周小皇帝洛轩没了脾气,只能消停下来,双方在穆尔河畔会谈,终于决定休战。
这一仗打了一年多,慕容晗明早就倦了,后续议和的事情不归他管,再加上旧疾难愈,他马上就抽身回了京,连着休养一个月,才重新回朝堂里来。
这一个月来,他捋了捋自己丢失的五年记忆,只模模糊糊知道当年从云香水榭出来是被人救了,后来他去北境从军被成王认了出来,成王认了他当儿子,洛轩认了他当表弟,他们告诉他,他的母亲,那个记忆中疯疯癫癫的女人其实是北周的郡主。
身负两国王室血脉,一夕之间,他从一滩烂泥变成了天下最尊贵的人。
当时的心情已经不可追忆,但慕容晗明知道成王绝不可能是他亲爹,亲爹不可能把他当畜生关在王府的黑牢里动辄虐待,也不可能天天骂他是“小杂种”。成王或许忘了,但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成王无子嗣,这是想利用他夺位,而他与之虚与委蛇,也只是为了从大楚深宫里找到“噬骨”之毒的解药,顺便报复这些恶心的贵族罢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记不清了,反正等他有意识的时候全身都是烧伤,痛苦了几个月,找了天下第一的神医才勉强救治了过来。神医说幸运的是他天赋异禀又内力深厚,命算是暂时保住了,但不幸的是他体内的“噬骨”之毒经此变故已经发作,药石无医。
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身边的人都说是他夜宿宫中偶遇雷火,是意外。那场大火还烧死了好几个小内侍,他算比较幸运的。
慕容晗明虽然很怀疑以自己的身手为何会被烧成这样,但死无对证,他也无可奈何,只能把这事先放在一边。
如果不是元晟帝口口声声保证有解毒的法子,他也不会再回北疆替大楚打这一仗。
谁知回来一个月了,这个皇帝又推三阻四不肯告诉他解毒的办法,只一个劲赐些灵药下来说是能帮他缓解毒发时的痛楚。慕容晗明憋着火,最近都在想着要不要趁着他皇位不稳干脆回北疆反了再说……但想想成王和洛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也就极力隐忍了下来,再看看情况。
今日刚出宫门,府中小厮靠了上来回禀,说是赵王慕容瑜给他送了人,被碧绡拦了几番,正不知如何收场,请他拿个主意。
这一个月来这种闹剧每隔几天就要上演,从皇后到朝臣,都盯上了他后院那一亩三分地,毕竟他已经位极人臣又没有婚配,确实容易招蜂引蝶,在朝堂上明里暗里塞人还不够,这都直接送到门口了。慕容晗明冷笑一声,本就阴寒的面色更加不虞。
出尔反尔的皇帝他暂时动不了,赵王慕容瑜,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也敢来惹他?
慕容晗明没说话,一言不发地跨上马扬鞭而去,小厮感受到他的低气压,缩了缩头,也不敢再多嘴,一路跟了回去。
等拐进王府前的正街,慕容晗明老远就看到个雪白色的身影杵在门口,他心下一沉,想必是赵王送来的人,啧,还真不怕死,正好他心里邪火没处发呢。
须臾之间,人已经近了,那人听见马蹄声转了身,直愣愣地撞进了他眼中。
慕容晗明堪堪勒住马,皱眉匆匆往下看了一眼。
啧,他是荤素不忌不错,但以往送来的都是些比花还娇嫩的少男少女,这回怎么换了个路数。这人看着不老,但明显也不是青葱的小孩子了。长得倒干净,虽说气质出尘,这下摆沾了泥点的衣服倒像是一路讨过来的。
靖北王一下子失了兴趣,下了马,再没分半分眼神给他,径直往门里走。那人却像是混不吝,走上前两步就要牵他的手。
慕容晗明下意识侧身,连片衣角都没让人沾上,心里的火更旺了,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大胆子的。
“找死?”
“王爷……”
那人恍恍惚惚地开口,声音像是笼了层三月的雾。
慕容晗明转过身,想仔细看看这不知死活的人到底是谁,目光流转间,就撞上了那双眸子。
他见过的人不知凡几,看过的眼睛也太多,但他从没看过这样一双眼睛。
像是世上所有的山火和清泉激烈撞击,才生出了这么一对水润润、清凌凌的眸子,再溅出些灼热的火星,在他右眼尾最深处点上一颗小痣。
那人看见他的目光,勉强露出个笑容,眼尾微微上扬,桃花般的薄红渗透出来,眸子更是含着情,含着怯,像是映出水光。
一双多情目,两厢不知苦。
这一眼一下扑灭了他心里的那点火气。
慕容晗明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些异样。
一切只在一瞬间。下一刻,他还是转身进了朱漆大门,毫不迟疑地将身后的身影抛下。
那人似是往前踉跄了几步,最终还是停了下来,没再出声唤他。
进了主院,碧绡早早就在台阶下面迎着他。
“王爷回来了。”
碧绡是宫里派来主持王府的大管家,一向尽职尽责,也算把靖北王府打理出来个样子。慕容晗明虽不十分信任她,倒也一向相安无事。
这次他却头也没点就进了书房,碧绡愣了愣,跟了上去。
等到处理完手头的事,他终于无法忽视心里那一抹怪异,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抬头蓦地道:“叫李管家过来。”
碧绡应声出去了。
过了一会,李持走了进来。
“王爷有什么吩咐?”
“你去门外看看人还在不在,若还在,把他带进来。”
李管家和碧绡诧异地对视了一眼,谁也没开口问,答应着下去了,没多久进来回禀:“王爷,门口没人,要老奴去找找吗?”
慕容晗明皱了皱眉,勉强抹去心底那一丝不悦,挥挥手让他出去。
“不必。”
不知为何在看过这人后,他忽地起了心思,既然厌烦了这些权贵无孔不入的骚扰,不如随便找个挡箭牌?如果是这人的话……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但如此没有意志的人,不配进靖北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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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乔离开靖北王府没多久,身后跟上了一道身影。
“公子,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黎乔点点头,今日见了慕容晗明一面,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认出他来,大概……是能认出的吧。他的这幅易容和原本有五六分相似,连坠儿都认得出来……但很明显,靖北王不想认他。
黎乔苦笑了下,当年他离京前夕第一时间就给慕容晗明送了信,约他在绵州相见,这几年书信更是从未断过,但他一次都没有回过信,一次都没有。
看来是真的很生气,甚至想和他断绝关系。
黎乔每一日都在想,即便做不了夫妻,难道连兄弟朋友都没得做?
他越想越难受,听到他打胜仗也难受,听到他受伤生病也难受,听到皇帝要给他赐婚更是……抓心挠肝。
他想的魔怔了,必须要回京。
等再见这一面,黎乔才喘上口气来,他才知道那些辗转反侧的郁闷和不安都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他根本从来没有放下过。
否则,怎么会在对方无视的眼神中几乎崩溃,差点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住他呢?
论心狠,谁能比得过这小白眼狼?
黎乔叹了口气,他脚步不停,带着云风一路去了北街的多宝斋分铺,上了后院阁楼。
等云风帮他洗掉脸上的易容,换过衣裳,那清隽温柔的贵公子又翩然归来了。
屋里熏着淡淡的香气,家具摆设无一不精致。
这几年黎乔不便,也有意放手,多宝斋的生意多数都是黎婉带人在打理,遇上解决不了的事情才会找他,如今看来,小丫头颇有天分,多宝斋蒸蒸日上,分店遍布南北,再加上慕容恪的支持,已成为大楚最有分量的皇商。黎乔很满意自己看到的。
他在屋里没等多久,一阵脚步声响起,门被推开了。几乎就在同时,云风退入阴影里,消失了踪迹。
进来的年轻男子眉目俊朗,又有一股风流之气,一看便出自勋贵之家。
黎乔抬眸笑了笑,开口道:“子屿兄,别来无恙。”
柳方洲看了他一眼,脸色一变,转头就要走,走出两步又退了回来,盯着黎乔足足看了一盏茶的功夫。
“你还活着?”语气是震惊和疑惑的。
黎乔好整以暇地点点头,给他沏了一杯茶。“坐下说。”
柳方洲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像和什么吃人的野兽打交道似的。
“都当你死了,我就知道,你这种虚伪狡诈的人怎么会死那么早?不过你找我做什么?还假借婉儿的名义骗我来……我告诉你,你少打什么歪主意……”
黎乔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柳方洲马上接道:“你的事情我可不感兴趣,你有什么图谋不如去找祈祯,他如今也回朝了,你们俩不是好得穿一条裤子?”
柳方洲虽然是个纨绔,但在不惹麻烦这方面倒是独有的敏锐。
三年前黎乔失踪,有些门路的人都说他死在了皇宫的那场火灾之中,但黎府从未办丧事,新皇登基后也一直不让提起此事,谁都能看出这事背后肯定不简单。
黎乔嘴角微浮,指尖在桌上轻敲了两下,只笑道:“婉儿年纪也不小了,俗话说长兄如父,她最是听我这个兄长的话……”
柳方洲无奈地一屁股坐下:“行行行……你说吧,找我干什么?”
他一脸倒霉相,端起茶杯咕嘟嘟喝了几口,可真有几分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势。
黎乔知道这事算是成了,忍笑道:“子屿兄不必避我如蛇蝎,我只需要你帮一点小忙,绝不会对你造成困扰,或许还能解你燃眉之急。”
柳方洲狐疑地看着他:“真的?”
“君子一言。”
“得了吧,我最讨厌你这幅道貌岸然的样子……”
“……”
商量了半天,两人算是勉强达成了共识。
“你要当我的门客也不是不行……但是我如今刚进兵部,可得谨言慎行……你真的不会害我吧?黎二。”柳方洲的戒备心还真的强。
黎乔斜了他一眼,懒得再解释。柳方洲算是他的同门,虽然少时和祈祯整日打架斗殴,走马斗鸡,但这人本性也不那么坏,似乎对婉儿倒是有些真情,但……算了,婉儿的路该她自己去选择,黎乔不打算多管,不使绊子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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