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经历过最痛苦的孕吐，项灵犀逐渐好转起来，虽偶有反复，但再没有吐那么凶，胃口也有所恢复，只是一时还不敢吃肉。

　　年关近在眼前，宫中各处忙碌异常，为除夕团拜会和元日大朝会做准备。

　　项灵犀捧着饭后甜品，舀一勺带着奶香的酥酪豆腐，慢慢吃着，听元一讲述往年殷皇宫过年习俗。
　　“绍业二年除夕，检查礼服的女官失手将蜡油滴在袆衣上，烫坏了一处翚翟纹，袆衣在元日朝会上要用，裴皇后仁厚，免了女官重罪，亲自用笔和颜料描补，郭太后知道了大加赞赏，赐了裴皇后一箱素绢，供裴皇后闲时作画。裴皇后在上元节时画成一幅观音像，平城女眷中一时兴起上元节在素练上作画的风俗。”
　　项灵犀听了这故事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仔细回忆尺素的手书证物。

　　绍业二年除夕，裴皇后描补袆衣熬到深夜，已觉头晕不适，又早起参加元日朝会，受凉感染风寒，受郭太后赏赐后每日画观音到深夜，最终病倒。
　　先前除了震惊于裴十五娘窥伺宫闱，印象最深的是裴皇后在绍业二年小产，此外便是裴皇后体弱多病，她此刻仔细回想，发现手书里记的裴皇后生病竟多半与郭太后有关。每每在郭太后教诲或赏赐后，裴皇后就夜以继日地抄起佛经或画起佛像，生生把身体累倒。
　　一次可以说是巧合，次次如此只能说明……郭太后是故意磋磨裴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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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什么愁眉紧锁的？点心不合口味？脸上倒是有血色了。”
　　项灵犀听见声音，抬头见卫漆进来，展眉道：“哪能呢，这酥酪豆腐白嫩甜美，三郎要不要尝尝？”
　　她说着让人又盛了一碗，双手捧上，见他心情不错，借机发问：“我有一个疑惑，说出来可能对先人不敬，但还是想请三郎为我解惑——过去郭太后待先皇后如何？”
　　卫漆放下勺子看向她：“怎么问起这个？”
　　项灵犀道：“郭太后厌恶我，我心里到底不大舒坦。听说先皇后曾因奉郭太后之命作画而病倒，先皇后贤德，我是比不了了，如果郭太后连裴皇后都能挑剔，我就没什么不甘心了。”
　　卫漆道：“你不用管郭太后，除非做她的傀儡，她看谁都生厌。至于裴皇后——”
　　项灵犀屏息看着他。
　　卫漆搁下碗道：“她觉得嫁给我有罪，一心想赎罪，说也无用，便由她去了。”

　　项灵犀怔了怔，裴皇后竟是甘愿被磋磨……难道裴皇后觉得自己背叛了怀敏太子，所以想借抄佛经赎罪？为了消除内心罪孽，甚至不惜毁伤身体……可怀敏太子病故在先，她并没有丝毫过错啊。
　　“裴皇后竟是痴情人……”
　　她喃喃自语，说完忽然醒悟她竟说出声来，不由心虚地望向卫漆。
　　卫漆伸手捏了下她下巴，对手感不甚满意：“不用和旁人比，有时间想些有的没的，不如多吃点长点肉。”
　　项灵犀感慨裴皇后和怀敏太子有情而不得相守，相比之下她何等幸运，对当下倍感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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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绍业九年除夕一早，阴沉了两天的天空飘起了细雪。
　　雪势随风转大，不过半日光景，庭中积雪已有寸余。

　　项灵犀站在檐下，身上裹着白羔裘短袄，高腰系着樱桃红长裙，裙下穿了裘裤和羔羊绒鞋，只觉通身暖意融融，揣着手看雪花成片追逐，团成柳絮，一时又大如鹅羽，纷纷扬扬，颇有意趣。
　　她在楚国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果断的雪，说来就来，毫不迟疑，平城的雪都自带北地气概。
　　小萦来送手炉，说道：“前阵子七公……项飞琼大闹外教坊，不巧宁陵王妃的婢女去教坊送琴，被她砸了琴，撞破头，闹得难看极了，幸好宁陵王妃慈善，只说人有旦夕祸福，没让人传到贵妃跟前。”
　　她说着叹了口气，项灵犀奇怪问怎么了，便听她说：“宁陵王妃那般和善，该是有福的人，怎么偏偏……听说宁陵王府有个婢女有孕了，被抬成侍妾。若是王妃有孕该多好……不过宁陵王和王妃恩爱，孩子想必会抱给王妃养吧。”
　　项灵犀怔了怔，多年无子的宁陵王终于纳了妾，纳的还是屋檐下的婢女……一段完美无瑕的佳话到底还是沾染了点印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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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着此事，团拜会上项灵犀忍不住向宁陵王夫妇方向多看了两眼，只见宁陵王举手投足间对宁陵王妃颇为体贴，甚至亲自给王妃布菜，宁陵王妃面含微笑，两人看起来仍是伉俪情深的模样。
　　“南楚求和，陛下后宫和五哥府中又都有喜事，逢此大好日子，须多饮几缸！”
　　洪亮的声音响起，众人望去，只见卫枫满面笑意，高高举盏，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众人纷纷应和，场面一时热闹非常。
　　因郭太后缺席，诸王、王妃和公主、驸马间说笑自在了许多。

　　早先郭太后称凤体不适，须清除南方来的病魔才能出席，卫漆着令尚药局多人前往长青殿看疾，请郭太后安心将养。
　　卫枫从南楚议和回来，回程路上快马加鞭，堪堪赶在除夕凌晨回城，回府匆匆一顿梳洗，紧接着进宫禀告南楚前线情况，禀告完就在北辰殿睡了个囫囵觉，如今精神抖擞参加团拜会，心情畅快无比。
　　关于前线状况，项灵犀先前听了一耳，将士病倒原因还未查明，但应该不是疫病，因为病倒的将士都在青丛山一带作战，其他地方将士和来往运送粮草的士兵几乎没有发病的。
　　楚国行伍中病倒人数更多，死伤已逾千人。听说楚国传为恶灵作祟，部队军心涣散。阳平王卫枫主导议和，初段议和现已结束，阳平王遂先行返回。

　　卫漆举杯饮毕，翻腕倒转八曲鎏金狩猎纹银杯，示意饮空。
　　宁陵王卫桑也跟随举杯畅饮。

　　席上气氛热烈，项灵犀忍不住多吃了几杯果饮，团拜会过半时离席更衣，却在路上遇见一桩意外。
　　宁陵王妃杜氏不知怎么摔倒在地，正在婢女搀扶下站起来，眼圈有些红肿，看起来像是哭过。
　　项灵犀暗自吃惊，礼貌问道：“王妃可是醉酒不适？需要醒酒汤么？”
　　杜氏勉强正容道：“多谢贵妃好意！妾不曾醉酒，只是天色暗淡，没看清前路，不小心滑跌了一跤……惊扰贵妃，十分抱歉！”
　　现在天早已全黑，宫殿灯火通明，哪里暗淡？
　　感觉她话里意有所指，项灵犀心下恻然，宁陵王妃想必对宁陵王用情颇深，才因宁陵王纳妾而大受打击，便柔声道：“如今天正冷，还请王妃顾惜玉体，归席用两杯热饮，驱驱寒意。”
　　杜氏红着眼圈笑了笑：“多谢贵妃！”

　　项灵犀回到席上落座，卫漆对她说道：“吃完了早点回去休息。”
　　项灵犀摇了摇头：“还不困，等过了子时，若困了，我就去睡。”
　　因午间睡得饱足，她现在虽有些困意，还可以撑住。她已睡了三年，这是他们真正共度的第一个新年，她不想再睡过去了。
　　卫漆握了下她的手，确认是温热的，松开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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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辟驳的爆竹声中，绍业十年的元日到来了。
　　伴随到来的还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当下有人潜入尚药局，翻检安侍御的私物，翻出项贵妃赏赐的金饼一枚，疑似偷窃未遂。因此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内侍特来禀告卫漆，悄悄询问该如何处置。
　　因为离得近，项灵犀将内侍说话听得一清二楚。
　　“来人是丽景殿的宫女，郭嫔的贴身侍女，名唤胜儿。她自称拿金饼是为了替主子描画上面的芍药花图案，看完就放了回去。被人发现时金饼并不在她手中，请示陛下，是不是仍以盗窃罪论处？”
　　卫漆向底下看了一眼：“把郭嫔叫来。”转向项灵犀道：“后宫的事你来处置。”

　　郭惠从所在席位起身过来，行完礼便低头，不多看一眼。
　　项灵犀打量她神色，问道：“刚刚尚药局传来消息，你的侍女胜儿偷偷翻检安侍御的东西，翻出一枚金饼，假如不是发现得及时，金饼就被带走了，你可有什么说法？”
　　郭惠似乎颤抖了一下，将头埋得更低：“妾……无话可说。”
　　项灵犀有些意外，想了想道：“宫女胜儿偷盗未遂，杖三十，夺月钱一年，郭嫔管教不力，禁足三月，月俸减半三月。”
　　郭惠听完，抬头道：“妾要去长青殿拜见太后殿下！”
　　项灵犀微微蹙眉：“你说你无话可说，又要在太后殿下跟前分说，这是什么意思？”
　　郭惠又将头低下去：“贵妃所判，妾不敢有疑义，只是妾侍奉太后已久，骤然不去，恐太后生疑。”
　　项灵犀耐心道：“你的贴身侍女犯了偷盗罪，虽然未遂，也是犯罪，你是主人，却疏于约束，理应受罚，这道理说给谁听都是一样，太后不会不解。”
　　郭惠恭顺道：“妾明白，只是妾别无所有，只有一片孝心，不愿惹太后生气。”
　　听她把孝心咬得重，项灵犀心里有些不舒服，这是刺她对太后不孝？于是道：“郭嫔不必担心，合宫上下都知道郭嫔有孝心。待三月满，郭嫔自可每日侍奉太后。”
　　郭惠抬头望了一眼卫漆，旋又低头：“请陛下定夺！”
　　项灵犀更觉不悦，她暗藏想法不说明白，又做出逆来顺受的模样，竟和从前快人快语的那个郭嫔判若两人。
　　卫漆回复简洁：“听从贵妃令。”
　　郭惠应诺谢恩，声音仿佛带着哽咽，低头退下，悄悄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泪水止不住地流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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