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碧

　　孙悟空回到峨眉山，取了一棵紫叶灵芝草，揣在怀里，然后下了酆都地狱。摇身变作转轮王的模样，揪住一个鬼卒命他带路，大摇大摆地接近了地狱底层。
　　还没到囚匔室，就听见一个鬼卒絮絮叨叨：“真君，不要再提这事了。三圣母抽的那一巴掌，他们都知道了。现在要作践您，就更没有顾忌、没有底线了……”
　　孙悟空咳嗽一声，一晃肩膀，一亮眼睛，把架子端得更圆乎了些。
　　“你们都回避了，本王要单独审问此犯。”
　　看到他前来，杨戬有些诧异。他伤势沉重，又戴着镣匔铐，本无力起身，可到底是不愿示弱于人。沉重的铁镣在地面上拖动了一下，他用胳膊撑住身匔子，挣扎着坐起来，再想动弹已是无匔能为力。
　　孙悟空打量了他几眼：“唷，杨小圣，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元神都不全了？”
　　杨戬懒怠回答这种无意义的问题。自己的身外化身就在默娘的手镯里，天庭生变他已经知情，并不在意料之外。刚刚去看过中天的铁锁连环阵，联想到不久之前少了那么多玄铁，有此凶阵也是情理之中。还是要设法调开他们的援军，为天上地匔下都分担去压力，争取到时间，方为良策。
　　孙悟空趁其不备捏住了脉门：“你这伤……还真不是作假啊？”
　　杨戬想要避开，奈何镣匔铐沉重，难以挣动，只得随他去了。
　　“我作假又如何？”
　　“你可真是作假的祖匔宗啊！”孙悟空直起腰来，索性一盘腿坐下，“俺老孙是说你这些年做事怎么颠三倒四的，就差有人提这个醒！黎山老母说的话都是真的，对吧？你你你——你可真行啊！你骗得俺好苦！”
　　杨戬淡淡垂眼：“杨戬已落到这个地步，大圣若是来讨债，只管自便。”
　　“你就算准了俺老孙不会趁人之危是不是？”孙悟空顶着转轮王的脸挤眉弄眼，显得有些滑稽，“俺要是骂你两句呢，怕你脸皮薄吃不消；要是打你两下呢，又怕你筋骨软挨不起。也罢，这个给你吧——”孙悟空从怀里取出了那棵紫叶灵芝草，塞匔进杨戬手里，“中天被铁锁连环阵封死了，肯定是出大事了，想来你也不会闲着。养养匔精神，好打硬仗！”
　　杨戬忽然起了揶揄的心思：“这算何意？难道大圣至今还有求于杨戬？莫不是来请教如何破那铁锁连环阵？”
　　“请教你？哈哈！依俺看，是你自己发愁破不了阵，想套老孙的话吧？”
　　“我自有妙法。”
　　“俺老孙也有妙法——不如这样，”孙悟空直接用手一掰，轻轻匔松松扯开杨戬手上的铁镣，又凌空一抓，取来两支墨笔，“你我各自写于手上，看看到底是谁不会破阵，如何？”
　　杨戬还抓不稳笔，手心甚至还被锁元钉贯穿，他努力控制着僵硬而无力的手，到底是一笔一划写出了字。
　　法阵本来就有两种，一种需要阵主坐镇其中，另一种一旦布成就不与阵主相干了。前者在封神之战中就已大放异彩，此后也是名家辈出；后者一直默默无闻，直到后汉三国时，鱼腹浦八阵图横空出世，震匔惊三界，这才日益发展壮匔大。铁锁连环阵本来是后者，这一次出世却做了大幅修改，结合了前者的长处，给守阵者留下了空间。攻其任意一点，都可以调动八方来援，绝非一人之力可破。
　　所以——
　　“制其两翼，破其中匔央。”这是杨戬手上的八个字。
　　“以水弱之，以火克之。”这是孙悟空手上的八个字。
　　“对！就是这样！”孙悟空一拍大匔腿，“就好比捆住敌人的两条胳膊，再劈头盖脸揍他！”
　　“杨戬还有正事，就不奉陪了。”杨戬催动法匔力，银蓝色的光辉闪过，镣匔铐尽落。
　　“我倒要看看，你打算怎么走？”孙悟空抱着胳膊，站了起来，“只用元神？要不要大圣爷爷替你保管肉匔身？”
　　杨戬密语呼唤：“三首蛟，撑着我。”
　　一发力，他从冰冷的地面上站了起来。
　　只有孙悟空能看见，一条蛟龙从杨戬的左腿一直攀上去，三颗脑袋撑住了他的脊背，前爪搂稳了他的腰。
　　单薄的白衣掩盖着伤痕累累的肌肤，蛟龙刺青宛如穿行在腥风血雨中。
　　“转轮王，”杨戬对孙悟空使了个眼色，“黎山老母无凭污匔蔑，杨戬要与她当面对质。”
　　孙悟空险些乐出声来：“好好好，这酆都地狱就让给真君！”说罢，一个箭步冲出囚匔室，翻身折上，不一会儿就不见了。
　　杨戬徒手拉开铁栅，阔步出了囚匔室。鬼卒们听到动静，纷纷拿着兵器前来阻挡。惊动了秦广王，在众鬼卒后面高喊道：“杨戬，你反了！还不快回去！回去！”
　　杨戬听出了秦广王的虚张声势，越发不慌不忙：“既然你们不肯代为转达，杨戬只好自己来。”
　　他念动仙诀，酆都地狱里银光一掠，几名鬼卒声声痛呼，站立不住，满地打滚，衣上都沁出匔血迹来。
　　杨戬勾起唇角一笑：“就为一个当面对质之请，我在这里挨过两百零七鞭。今天一鞭不少，都还给你们。”
　　单薄的白衣血痕斑驳，汗湿的头发犹结着冰晶，分明是万分狼狈的样子，却教众鬼面面相觑，战栗不已。且不说经脉尽毁的人是怎么站起来的——如果一个人能如此轻易就把自己的伤转移到别人身上去，那么……他大概只要折一根筷子，就能断掉他们的脖子吧？
　　秦广王也慌了：“真君，真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您在这儿别动，我这就去与众阎君商议，去请黎山老母来对质……”
　　“谁与你在这里对质？”杨戬一声断喝，嗓音不高，却不容置疑，“我要上文曲府，不仅要告黎山老母造谣诽匔谤，还要告阎罗私匔设刑堂！”
　　“这……这……”秦广王一时张口结舌。
　　“别急啊，我还受过锁元钉和七绝链，一共六道贯穿伤。谁要拦我，我就用这个，”杨戬举起右手，锁元钉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血洞，里面还看得见森森白骨，显得格外狰狞可怖，“给他的心开第八个窍。”
　　众鬼卒纷纷后退，好像他们的心真的攥在杨戬手里，只要他动动手指头，他们的命就交代了。
　　“我说得出，”杨戬步步向前，连看都不看这帮乌合之众一眼，径自走向地狱的上层，“就做得到。”
　　秦广王低声吩咐众鬼卒：“此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你们不可轻举妄动。待我与众阎君商议，再做道理。”
　　说罢，也不管众鬼卒如何回应，秦广王一转身就跑了。
　　他这一跑，众鬼卒哪里还肯久留？没过一会儿，不知谁喊了一声：“还等什么？赶紧跑啊！”纷纷作鸟兽散。
　　孙悟空并没走远，一直在暗中观察着酆都地狱的动静，至此已经乐不可支了。
　　没白来，没白来，老孙这一趟可真是没白来——太长见识了！人家指着自己身上的伤口，把你们吓得动都不敢动，你们是弱还是傻？人家明明是有仇报仇，被你们说成心胸狭隘，你们是蠢还是坏？
　　——对了，不知师父有没有需要自己效力处，还是亲自去西天看一看吧。

　　孙悟空刚到西天，还在北方，忽然看见九头虫领着一群兽仙，将一群阿修罗冲击得七零匔八落。众兽仙手起刀落，只杀得阿修罗人头滚滚，孙悟空不觉大怒。他掣出如意金箍棒，变作环抱粗细，一棒往下一杵，耸立在众兽仙面前。地动山摇，定海神针通匔天彻地，孙悟空立在半空，大喝一声：“九头虫，你又在作匔恶！”
　　众兽仙一下子停了手，阿修罗们怔了一瞬，抓匔住机会纷纷逃散。
　　与此同时，千里之遥的南方，一座小庙门前，玄奘身披袈裟，手持念珠，拄着九环锡杖，岿然不动。众兽仙在他背后的小庙内战战兢兢，阿修罗已经将小庙包围起来。
　　一个首领模样的阿修罗走上前去，先礼后兵：“旃檀功德佛，曾闻您在西天取经路上，深受这些妖魔之害，屡屡险死还生。这些妖魔生性狠匔毒，害人匪浅，死不足惜！请您让开，让我们为西天除了这帮害群之马！”
　　玄奘颂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与妖魔纵有旧怨，也有贫僧自解。纵然贫僧无所作为，也自有缘法果报不爽，又何劳诸位枉造杀孽？”
　　“旃檀功德佛，您可知道在北方那些兽仙多的地方，是兽仙在杀阿修罗，而不是阿修罗在杀兽仙？若是放任兽仙从容坐大，今天他们会杀阿修罗，明天他们就会杀天人、杀龙众、杀罗刹、夜叉、摩呼罗迦、紧那罗、乾闼婆、迦楼罗……总有一天会杀到您头上！”
　　“阿修罗也是妖物，也曾深受天劫之害，与兽仙本是一体同根，理应相亲相爱。如此冤冤相报，几时能了？”
　　“西天是我们的西天，谁与兽仙一体同根！旃檀功德佛，您若不让开，就休怪我们阿修罗做事鲁莽了！”
　　“要杀他们，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玄奘面不改色，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颂了一声佛号。
　　风吹动了他的袈裟，猎猎如幡如旗。
　　首领看了看众阿修罗，又望一望小庙里的兽仙们，横下心来：“把旃檀功德佛拉开！”几个阿修罗喝一声“遵命”，就要上来拉扯玄奘。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龙吟，半空中有两人齐声呼喊：“休伤我师父！”
　　三道身影先后落地。一个是肥头大耳的猪妖，一个是青面红发的头陀，还有一个是银冠白衣的少年。钉耙、禅杖、银枪，三件兵器一横，将玄奘护卫在中间。
　　一个阿修罗尖匔叫一声：“兽仙！龙众！还等什么？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众阿修罗一阵骚匔动。北方领着兽仙杀阿修罗的，是九头虫，而他的妻子万圣晴就是龙众——阿修罗可不知道此龙非彼龙，又想起与龙众的旧怨，对龙众的不满也泛上来了。群情汹汹，形势一触即发。
　　沙僧和敖烈握紧了兵器，准备应战。猪八戒高声喊道：“你们不知道我大师匔兄是谁吗？我大师匔兄——斗战胜佛，孙悟空！你们敢动我们一个，我大师匔兄饶不了你们！”
　　众阿修罗的气势为之一刹。就在这时，一个阿修罗从北方飞来，穿过众阿修罗，来到首领面前，附耳说了些什么。那首领狐疑地看了玄奘师徒一眼，吩咐众阿修罗：“先撤！”

　　瑶池内，王母盘算着双方的实力。
　　人中战神和天猷元匔帅在围匔攻坎宫，黑煞将军已经遭擒，大地战神控匔制住了李靖，天空战神在守铁锁连环阵——若是再把南北战神派出去，就无兵可用了。
　　兵力本来就捉襟见肘，也是当初心存侥幸，只把杨戬往酆都地狱里一扔，却没安排得力之人看住他。可是杨戬既然恢复了，就绝不会作壁上观。他诡诈多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难道能放任他不管吗？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他的时间本来就比我们充裕。特别是，佛门和阐教都是被内事绊住的，阿修罗与兽仙之间的大仇杀还是她派去的间人刻意挑匔起的，倘若杨戬能设法匔令他们一致对外，我们还有什么胜算可言？
　　玉帝长吁短叹着：“早知如此，当初就算拼着与阐教翻匔脸，也要杀了杨戬永绝后患！”
　　王母脸上阴晴不定。
　　当初放过杨戬，除了那时不能与阐教交恶、对自己的计划太有信心之外，难道就没有一点曲高和寡、即使是对手的知音也难觅、宁愿各显其能一较高下的念头？毕竟，这真是个不世出的绝代人杰，也确实曾与自己珠联璧合过。
　　就在这时，值官来报：“坎宫前门已被攻克！”
　　这样看来，坎宫应该撑不了多久了吧？派出最后一支军匔队，应该也无伤大局了。
　　王母下定了决心：“命南北战神领一万重步兵前往酆都，只要拖住杨戬即可！”

　　斗母元君几次派人突围，均告失败，损失惨重。前门失守，他们不得不收缩战线。
　　林默娘守着后堂，忽听一声惊呼：“敌人摸进来了！”
　　只见众敌军翻过后院□□，直奔后堂而来。林默娘一挥手，七彩光华击出，众敌军或被打出宫外，或被打翻在地。
　　众士卒上前绑了俘虏。地贼星虽满身尘灰和血迹，依然笑嘻嘻道：“我的儿，怎么从这儿进来了？难道这院里也有个莺莺小匔姐不成？”
　　斗母元君已经破釜沉舟，决意选最精干的力量去求援，现在正问到后堂：“谁愿突围而出、跳谪仙井求援？”
　　“我愿。”林默娘站了出来，“他们拦不住我。再说，我本来就是凡人，不在乎再做凡人。”
　　“不行，这里不能没有你。”斗母元君不同意。
　　“灵惠夫人，这事本来就跟你没关系嘛。你做了这么多，已经够可以了！”地贼星从房梁上跳下来，“元君，我愿往！”
　　这一回，冲谪仙井的是十八位天罡地煞正神。他们在中庭内站成一排，斗母元君特意摆了酒，为他们壮行。
　　斗母元君命人为十八位正神斟满了酒，自己也斟了一碗。
　　“前门已经被攻克，坎宫不能久守，唯一的希望就是援军，唯一的希望就在你们身上。”斗母元君将酒碗捧起，“我们都是几千年的故交了，不瞒你们说——你们这一去，很有可能回不来。”
　　斗母元君深吸一口气，昂起头来：“神仙意味着长生，却并不意味着不死。倘若暴匔政复匔辟，天劫可以死，动匔情可以死，偶有小过可以死，君王一怒可以死，奸匔臣弄匔权可以死，无时无地不可以死——与其死于复匔辟之后，毋宁今日以死护匔法！护匔法而死，重于泰山！”
　　“以死护匔法！以死护匔法！”十八位正神一齐攘臂高喊，声震九霄。
　　“为十八义士壮行！”斗母元君举起酒碗。
　　十九人一同捧酒，一饮而尽，然后将酒碗重重摔碎在地。
　　“天雄星！”斗母元君一伸手，一座七层宝塔在她掌上凝聚成形，“四象塔乃是师父赐予我的出山之宝，今日传与你了！倘若敌人要毁了谪仙井，你就将四象塔罩在井上，保住谪仙井，保住最后的希望！你附耳过来——”
　　天雄星记下了口诀。斗母元君又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根竹签，命他们一跳入谪仙井，就将竹签折断，以传消息。
　　“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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