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月

作者:夏后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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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回 谏东征宗伯折槛 惩奸回冢嗣殴拳



      却说许飞慌的抢出班来,看来必要尽一片心。至于成或不成,也只索听天罢了。当时阖宫上下鸦雀无声。许飞举笏道:“臣闻‘王者战义,帝者战德。’兵者,不祥之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日本小夷,居在鄙隅,海道险远。胜之不武;不胜,则损我大国之威。且彼与我皇元贽币不通、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荒蛮不毛之地,何足劳天戈!”
      皇帝作色斥道:“汝不识军机,速速退下了。”许飞不敢稍住,复道:“且连年用兵,卒劳百姓。陛下混一四海以来,春秋鼎盛,德泽有加,犹有海都、塔刺思、昔里吉等人之叛。臣闻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陛下若怒其不顺,可扬武耀兵,使彼知惧;通商遣使,使彼知德。以文化之,以武慑之,何患不得四海宾服?”
      真金在前听得五脏焦灼。张惠出班道:“这话不对。当日高丽经略使赵良弼使日本,却被倭人围扰恫吓,一小小守护所,犹敢冒充日本国主遣送国书,欺瞒皇元。去年遣使,又被流寇所杀。是所谓抗拒天恩,岂可不示威罚?”忽必烈怒向许飞道:“在吾国法,言者赦不的。汝可有他心,妄言及此?”
      许飞未及回奏,郝祯出班奏道:“臣听说许飞任馆伴使时,曾私受礼物宋太宗醉扶菻纹金带一条,乃连城之宝。境外之交,非人臣所宜;臣故面劾之。”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都嗡嗡议论起来。谁不知当日伯颜丞相为了一子虚乌有的玉桃盏下于狗圈,罢职闲居的事,也知阿合马贪酷天下,反无人问津:陛下恨臣子贪腐,其实因人而异,姑看许飞是何结果。
      许飞也怔住,谏不是,辩亦不是。耿仁亦出奏说:“臣在都省,许飞见十几日内连番上奏。汉礼冒哀上书,甚悖人情,中书故留其表不发;且许飞以礼部尚书之身言及兵,乃越职言事,国法之大禁。许飞这般藐视礼法,可知是不要肚皮的。”
      许飞叩首道:“臣已夺情起复,不敢不效力王事。至于越职,在其位者为身计、为稻梁谋,业都缄口了,臣何敢惜此一身不进尽狂言?”郝祯冷笑道:“你将章表底稿发付歌会往勾栏唱去,孝中风流如此,尚称忠良么?且收受高丽王金带一事,你如何辩得?”耿仁道:“中书机务,有泄议者,量所泄事定罪。许飞今泄者军国大事,请陛下定罪。”
      许飞瞥见吕师夔立于班中,无听无闻一般,心中烦恶的要呕;只道:“臣若存私心、故泄政议,当请法车诏诣廷尉治罪!然而今日之政要在集议东征,望诸公勿模棱大计、搪塞朝廷!”耿仁冷笑说:“日本小夷,天子翻手间立成齑粉,称甚大事!澄清吏治,倒是要紧!” 殿中侍御史亦出,纠劾许飞失仪。
      朝堂上下,无一人出言以救许飞。国人宗亲都道:“一个南人臣子,当军国大政,那讨说话的份!”那些儒臣大夫,闻此人簠簠不饰、帷簿不修,纵说的是堂皇正大之理,也不过受人钱财,私心所致,岂肯助他。晓事的都知这许飞不济了,如何肯触天威。乌嚷嚷一片,尽是议许飞罪的话。又有说许飞与大都第一名姝珠帘秀的风流事,那里交头接耳,说得尽兴。元廷朝会皆是垂帘,后伏甲兵。殿前都点检执柱斧,率徒十人立御榻两侧,榻后近侍八人执事亦各执械;只等陛下谕下,许飞一命即刻见分晓。谁知陛下扬起手,又落下去,半晌不曾开言。众人都道天心踌躇:此人在东宫日久,或杀或免,恐拂了真金太子的脸面。
      正僵持时;忽听外报“高丽世子益智礼普化有事面奏!”忽必烈宣入,众目睽睽之下,王璋举一匣趋入赞拜云:“臣王璋祝吾皇长生万岁!”忽必烈道:“汝不在东宫进学,到此何为?”王暙闻言即奏:“臣闻许飞被谗,欲为鸣不平;特将此醉扶菻纹金带敬献陛下。”众臣都知这高丽世子好贤嫉恶,意气刚直,与几个太子过的颇好,皇帝也喜信他,因垂问事体端的。
      王璋道:“告陛下恕臣罪万死:臣父欲结交儒臣世家,确曾将此物为撒和,献于礼部尚书许飞;许飞固辞不受。父王迫请再三,许飞因将此物转呈臣。想许飞顾臣父子体面,不肯自辩,臣敢为其一洒之。”便将金带呈上。
      皇帝甚喜,谕道:“朕知萨仁是清白底。此物赐与卿了也。”王璋拜谢,复闻外奏曰:“前致仕签枢密院事赵良弼有书奏上。”帝惊道:“赵卿八十余岁了,在家养老,仍关心国事么?”命宿卫读其疏云:
      “臣闻陛下欲征倭国,敢尽微言:臣向日使日本,被扣岁余,略睹彼国民俗:狠勇嗜杀,不知有父子之亲,上下之礼。其地山水穷恶,无耕桑之利;得其人不可役,得其地不加富。况舟师渡海,海风无期,祸害莫测:是谓以有用之民力,填无穷之巨壑也。臣谓勿击便。”
      皇帝默然,道:“宿卫替朕抚慰赵卿呵,赐金十斤,好生探觑者。”御史大夫杨居宽久欲出班规谏,只鄙许飞悖逆不肖的为人。见满朝哗然议之,不欲把自己清言同这般人事搅缠一起。此时见赵良弼进言,因出班,伏地道:“臣在台谏,不容不伸言。窃见数年间,北征阋墙之判,西伐岭外之国;已是海内萧然。今又欲征浮海,军中鞭策未停,戎缰不解,百姓苦于征役,伤及万姓。胜之不足以喜;得之不足以治。请陛下罢东征。”忽必烈大怒道:“汝敢蔑朕之功绩么!”
      居宽拜曰:“浮尸百万、血流漂杵,非圣天子宜据为功者。况我朝马上得天下,此是以不仁得之。以不仁得之,复以不仁守之,必及其世。臣闻先王一怒安天下之民;请陛下效先王德行,休养生民,勿伐为便。”
      忽必烈怒极道:“自圣祖来,我国人受长生天庇佑,无往不克的有。汝敢妄言诋毁,不怕朕置汝死罪不赦?”喝命武士推居宽出去,下吏部议罪。
      真金见陛下盛怒,绝不听谏的,故一直不出言;今见杨居宽辱将临头,疾忙向前跪下了。众臣见太子出言,只一同跪倒。忽必烈怒犹未息。
      赵孟頫出道:“汉时朱云攀槛而谏,辛庆忌免冠去印,以死相争,叩头流血。今居宽狂直,有甚朱云;臣敢效庆忌。求陛下念其忠良,宥居宽之无礼。”忽必烈改容道:“前朝敢也有这般故事么?”赵孟頫叩头道:“朱云苦谏以至折槛,所以自汉至宋,宫殿正中不设栏楯,用旌直臣。”忽必烈点头道:“居宽去罢!”
      武士走上,就待拖居宽出。许飞知杨居宽君子性格、最清鲠重令仪的人,忙拜道:“古时大夫,闻谴诃则白冠氂缨,盘水加剑,自造请室请罪尔,明君弗使执、弗系引而行也。请陛下勿使武士,令杨公归家自省可也。”杨居宽昂然道:“许飞,不劳你说。”正冠向御座端正三拜,趋出宫中。
      许飞看居宽出去了,咂摸他这句言语,不觉惘然:莫非同道中人,尽是不知我者?还是平日诸般不得已的行径,真个陷为天下轻薄子了?也便灰心,垂头只等听发落自己的旨意。谁知还没闻见旨意,又有人出班:是个国人。听他道:“臣昂吉尔闻:军队必须上下同欲,才能取胜。正如蛇有一头九尾,行动如飞;若两头一尾,便寸步难行了。如今兵不足,汉儿、国人同为主帅,汉儿兵、国人兵同征,此是两头;将与军不能合气,遇了调发,就会上下愁怨,不能取胜。臣请免了东征者。”
      许飞折了一半的心渐苏,别人都不察。原来飞琼自幼与昂吉尔相熟。成年以后,不相见了。不料今天大殿之上,却是蒙他出来说话。国人院台大臣御前奏对,与议军国大事者,直言抗辩,虽皇帝怒甚而辞不少屈。故圣怒之下,昂吉尔也自敢言。此时飞琼借许飞之眼望向他,心里“好安答”叫了千声,只说昂吉尔认出自己了。
      看官听说:昂吉尔才回朝廷,却哪里知情来?无非见这汉儿臣犯颜直谏,喜他仗义。看许飞望过来,也冲他朗然一笑,暗思:从李璮叛以来,陛下日疏汉儿,彼虽是好汉,说了陛下不听。我为国人,言语可以直说,陛下肯听。以是直言毫无顾忌。
      这边又有人出班,却是王积翁。听他奏道:“臣在南时,颇知日本风物人情。臣愿往日本宣谕,使彼先投拜,免除劳师远征了也。”许飞见渐渐有人出来,方欲鼓气再言,外面宿卫急趋殿下奏曰:“杨居宽在殿前触柱死了!”
      满朝大哗,窥见天颜转恻然。都知陛下最爱傲骨铮铮、敢作敢言的忠义男子,一如好武喜功一般。仗则要打,为打仗损了这一等好男子,也非甘心。闻谕曰:“居宽是好人也,礼部议与封谥。诸臣毋敢再谏,待明日再行朝会听旨。”即命散了朝会。许飞看阿合马一脸恭敬小心,一日一言未发,已叫自已铩羽,忍气吞声,只得随众而出。
      归家换了妆束,系了神鼓,道:“我进宫求见去。”洛英拦道:“做什么?”飞琼道:“早起那事,还不曾完呢。”洛英一把抱住道:“阿姐不可!今早不瞧见么?什么金带,什么戏词,全都是阿合马党做就的圈套,为坑陷许飞的。阿姐怎生看不出?”飞琼顿足道:“他就是掘了火炕,我也得跳!许飞的正说不成,我凭萨仁图雅的鬼神之说,再碰运气便了。”却看沅湘也走出来,问:“你去了便怎生说?”
      飞琼呆了一呆,道:“没主张,信命去罢了。当年耶律相手指走兽,随口诌说‘角端现,天下不用兵’,陛下便不发兵;我或有些运道,也未可知。”
      沅湘叹道:“你行的差了!若论占卜休咎,得陛下信重,谁比得刘太师来?刘太师在时,何曾听见他凭卜筮谏阻兵事过?”洛英只一味死死搂住飞琼腰道:“我知阿姐是别了一口气。今日赵老相公还有一言告太子:‘必有忍,乃其有济。’乞阿姐听长者言,忍所难忍,容所难容!”
      飞琼叹说:“独是我忍也罢了!今天陈奏时,我看着枢密、兵部各人,都立在那里,一言不发。士风不竟,一至于此。我想中统年间,人称‘小庆历’,提起金莲川,谁不称赞?如今好人莫非死绝了,独剩这些木雕泥塑了?我看不起刘秉忠,不为他不作为,乃为他不肯尽力而为。他平生官拜丞相、最受亲信,平生建言献策,尚不及我相师一半。——别拦我罢!”甩手出了门。
      洛英看他决然去了,急得哭出来;沅湘止道:“速去请管夫人入宫去,见察必皇后。皇后是听政的,知详此事,必肯保他。”洛英立去不题。沅湘亦自叹息。见旻儿走来,也要走开。旻儿却正正拦在门前,沅湘知他必有辞,叫他且说。
      旻儿道:“奴知安姊姊比旁个不同,此话故敢对姊姊诉。——公主奏章的言语入了戏词,便是公子说,他时常只肯帮许飞时,宰相岂不疑心了,只得如此行。公子说,是唯有宋人惯喜深文周纳以害大夫,此朋党之争用滥的手段;陛下乃天可汗,却必不理论这些。今番看去似文字祸,却止会高许飞声价。——公子难做得很喏!”沅湘微笑说:“你每小人家分斤拨两,计较甚好。”亦出门去了。
      却说第二日依旧朝会集议,众臣早早在金水河外等候。阿合马对帝后、真金是一副恭顺面皮,换对群臣,其倨傲俯视之状,便如换了嘴脸。东宫臣昨日见杨居宽死谏,谁不悲惜?只得了真金严令不许生事,只能忍恨吞声。
      单说许飞远远看见阿合马,真恨不能一剑杀之。不一时鼓响门开,众臣鱼贯入城,阿合马却悠哉优哉慢慢的走,带的众臣也不敢速行。入宫原有两道门,一曰‘日精’,一曰‘月华’。阿合马从来只走日精门,东宫臣便打月华门走。今日阿合马偏带了一群人从月华门下行,正撞上许飞,多官里里外外,将他围下了。
      许飞才磨折了一日,心神丧乱。见此知阿合马故意作弄威风,赶着来取笑自己。亦不作声,且看彼行止。阿合马便笑说:“真主说:‘一个人性命黯淡失色了,他做什么都是于己无益的事。’尚书说是呵不是?”耿仁笑道:“正是。大宗伯如今,只怕一心死了才好呢!”张惠笑说:“大宗伯辱甚,不死真孤负了许衡的令名。”
      此时周围多官都围凑热闹来了,且看许飞怎说。看他躬身道:“岂敢。”郝祯哈哈笑道:“好说!明水一盂,自刎以谢天下,岂不比杨居宽撞柱触阶的干净!”许飞正身扬面,略提嗓音,笑道:“我岂敢先阿合马而死,落天下英雄的耻笑!”
      众臣一闻,亦有笑的,亦有知趣避开的。耿仁咬牙道:“一会诏下,看你猖狂得几时!”张惠道走近一步低声道:“许飞,你休道太子势你可以常倚。你自向金水河里照一照,看看是不是福寿相。咱每这群人,可也死不到你前头——”话犹未了,外面人道:“太子殿下问,何人在此喧哗,竞不入朝?”
      众臣疾忙散开,见宿卫引殿下骑马而至。真金见景便问:“承晖,是何事体?”许飞揖道:“告殿下恕臣无状,其实忒抱愧些。”真金紧按马缰不语。张惠等只是冷笑。
      许飞乜斜一眼,笑道:“方才张尚书言,连平章也不敢先我而死。昔日圣人以颜子为已死,颜子对曰:‘子在,回何敢死?’尚书此言,乃彼将事我如师如父了。可惜颜子虽有忠孝,却先圣人而逝,真可惜了也。”
      真金先听见多官窃论声,知阿合马又侮自己爱卿;连上昨日居宽惨死,怒急攻心。一气之下跳下马来,抓过马上金弓弦骂道:“阿合马,无耻的贼!”将弓弦照阿合马脸挥过来。许飞从来只见太子慎守谦抑,不见他暴怒,愣了一时不曾拦下。阿合马虽贵为平章,却是皇后家驱口出身,一向对真金,便如奴隶待主人。今见此,也不敢抵挡后退,已被弓弦抽脸数下,霎时满脸血痕出,条条肿胀。
      真金犹不解气,还举弓时,吓得许飞一把抱住道:“殿下不可失仪!”真金气恨恨掷了弓箭,指阿合马道:“该死的贼奴泼贱!你记取今日,不过小施惩戒。你再诬害儒臣忠良,我必取你命!”直往大殿上去。众官张口咂舌:这平时从不起高声的人,作怒时会起雷霆万钧。都默默随入,要看是何收场。
      一时官仪毕。皇帝见阿合马站在班首,面上全是血印,惊问:“阿合马,你的脸怎么伤的?”阿合马奏道:“被马踢了。”真金同他相对站在班前,闻言怒道:“你好无耻!这是真金打的。”直冲过来,拳头照阿合马的头上淋雨价砸落。阿合马并不敢躲闪,垂头立住承受,登时头脸上开了果子铺,不禁泪流如雨。忽必烈道:“吾儿回位。”又称赞道:“阿合马真是忠心孝顺底。”真金闻言,捺怒退回班中。
      朝里南臣何曾见识这般,都呆了半晌。皇帝亦不复问此事,命宣谕曰:
      “阿达哈、范文虎为国军、汉军主帅,点兵出征。三日后陛辞。追赐杨居宽御史中丞、谏仪大夫。”
      众人明知无可挽回,皆叩云:“陛下龙骧虎视,马到功成。”
      忽必烈即点新附军十四万出征。范文虎又告自有五万军,连朝军可得二十万,帝嘉之,命照数与饷。又命胆巴国师作佛事以祷成功。此先春节前国人将领多有奉诏来朝,至此一一承旨受训;高丽洪俊奇、金方庆,南人帅刘深等亦一一受命出海。又一道旨意:
      许飞纵未受高丽贿赂,私相授受,也有嫌疑。又不合冒哀上书、越职言事,此皆因年轻乏历练之故。可外放为江淮等处十一道宣慰司宣差,兼借注江淮诸道按察司使,提刑江南,宣慰江淮、两浙,限日启程。
      当时朝罢,皇帝还宫。太子因命许飞随来东宫。许飞辞道:“外臣不合私谒。”太子叹道:“承晖,我朝并没那些规矩,你何必处处避讳东宫?”命宿卫与车驾跟在后面,只紧紧抓住他手,强携了他往大明殿里来。进殿就命跟的侍臣皆退出,使许飞与己并坐榻上。
      许飞不肯坐,仍立着,低声道:“臣从前是在东宫避祸;出了东宫,便不该与殿下招祸。且崔公在时,不许宣慰司长官兼别官衔。”真金叹道:“别个不行,只因是你。”许飞不语,落下泪来。过一时,复低声问:“是殿下请合鲁敦拦住臣的?”真金不语。许飞低头笑了一声。又问:“是殿下不教臣为大军祈禳的?”真金反低声问道:“昨日你去了,陛下是怎生?”
      许飞低声道:“臣才进红门,就被额尔根萨里宣去见合鲁敦,不曾得见陛下。合鲁敦说,‘是胆巴帝师正觐见’,臣不宜与佛子同去。臣自陈欲占卜祈禳,合鲁敦又说:‘有帝师占卜祈禳就好,’教臣且同去合鲁敦阁中,看管夫人画万岁竹,夜深方教送臣与管夫人出。臣其实不知帝师祈禳事果如何。”
      真金索性吐实,道:“胆巴昨日,也非为战事祈禳去的。是他那徒弟桑哥,私自在帝师所居德钦殿花园旁,建了个上师求法的佛堂,被兰台告了一状,下了狱。胆巴是面见陛下求情去了。”
      许飞止不住冷笑道:“昨日朝会上,我只道御史台这卧虎已死了;原还有气,只是成日价乱咬。真个日日‘语不涉己,若不堪忧’来,只管拣没要紧痛痒处做文章。”又道:“殿下还要劝一劝。范文虎久在宋朝节制一方,惯喜虚报军额吃空饷。他自说有五万军,这也信得?”
      真金拉他坐下,叹说:“休说别个,这些事你理会不得了。且说你自己罢。使你补外、又是去江淮,你怎么想来?”许飞笑道:“臣倒没理论,只奇阿合马这等败坏纲常的东西,他也竟能拿纲常伤我了。”
      真金道:“你若不喜出去,可辞印不拜,我再去向陛下说。”许飞笑说:“臣补外,乐意的很呢,为什么辞?臣向日曾求进都省、求进御史台,都不曾得;今日调到外任,反能双全了。”
      真金晓得他脾气:往往怒极生笑,长歌当哭。今见他笑里一股狼猖孤气,担心益甚。叹道:“你别熬煎。明年你刷卷毕,且回来述职,那时陛下气平了,我再留下了你。”许飞道:“那也不用。崔公所遗事理,我还未访查清楚。不住些时日,我也不得要领。只可惜臣有十年不曾到上都,看那达慕了。臣还记得小时候摔跤,昂吉尔他每总让着臣,殿下轻易就胜过诸亲王。后来臣看时,殿下只习射箭、马术,却不摔跤了。”真金忙说:“明年你就回,咱每再习。”
      许飞不答,暗思:只怕我此生再不得看那达慕了。这些年总有事不得归,却料不着那寻常一回,做了最后一次。那时大哥为救我受了重伤,弓没甚拉开;殿下也没准处。想他每明年弯弓射雕、赛马飞放,必远胜当年。他近日多思易感,想至此眼里又阁了两汪泪。真金点头,又说:“江淮行省左丞,是老贼的长子呼逊,闻说其张扬拨扈比乃父还加十倍,你须小心珍重!”许飞点头,悄声道:“真金哥哥,我去了,你也珍重着。”
      真金满心感怀,又怕增他烦恼,佯常送他出;想起来,又道:“这回高丽以出兵故,求迎回世子王璋,陛下业已准了。明日东宫设宴与王璋践行,一同来罢。”
      许飞一惊,道:“臣为许氏族长,待安顿处太多,就不及送世子了。殿下幸为我谢世子:我国之事,不深入局中不知其艰辛险阻。不似彼小国易于兴作,易见成效也。只愿他回高丽后休懈怠,善抚百姓,虽时局之难,亦可开一世仁政矣。”真金点头。
      二人走出来,许飞望见门柱,又道:“臣又想起来。居宽不喜我为人,他的封谥,我就不与议了。叫和礼霍孙他每商议行罢。” 真金不好说别的,只叫他“放心”。许飞即刻出东宫了。
      第二日东宫送别世子,果然不见许飞。王暙离万柳堂,止是詹玉来送。王璋复来许府亲辞许飞,许飞又杜门不见。王璋自回去,再遣人送缎帛、服器,许飞拒之门外,教原封送还。
      这回连秦越也看不下去,来劝他道:“王璋三番来说:‘当年高丽朝廷被逼杀林衍,非出王氏本心,乃被上国所逼。’这话无虚。王璋已答应,若来日他登位,必立景樊为王妃。”
      飞琼摇头道:“他岛国小民,计唯攀附,所擅者以姻亲结党。纵是一国之主,只靠作驸马立身。国内之风,更不必说了。你指望景樊回去,他还有那一门子好外戚?便是王璋那里讨不得妃子,必要他?你也太把王璋看小了。”秦越道:“景樊自甘心为王璋死。纵死了,是他自家情愿。你在里面掺哪一脚来?”飞琼道:“他只甘心为死也罢;怕还有别的妄心。”
      秦越愣了一愣,道:“也罢,与我什么相干来?我是看他二人多年家仇,却同作了天涯沦落,倒有缘法。你多恤情些,也就成就了。”
      飞琼叹道:“这样有情法,也不合领略了!在彼,林衍仍有余党,回去必起风波;在此,三别抄余部已分入站户。彼小国事在此看如蜗触蚁争;回去都是遮天事体。我已碎了他兵符,与王璋验过了,换他每在中原平安一世罢。”秦越劝不成,只得罢休。王璋知不可,亦不多耽,即随王暙队还朝。景樊卧床一月,抱病出府另择居处去了。
      这边沅湘才理出《鲁斋先生集》,仍校郝经书,又道:“郝公为学与许先生不同,甚务精深。若止用校,恐为学者不深解。必要详注,才能广传。我只在此守着门户注书,你不必忧心。”秦越每年春夏皆出访武云游,此时道:“我去年访武,因崔公的事体不曾会武几场,今年随你去,再看过南派罢。”
      许飞叹道:“你和沅湘、景樊,俱自有事业、主意,我本不怕耽误你每。唯有英儿年轻,一向过于倚傍我。我叫他随二叔叔等回怀孟,他执意不肯,又无长辈看觑;再过三二年,合嫁人了,这还没着落呢。”秦越道:“也只等你回来再安排罢。”
      当时行期迫近,许飞与许师可等计议,不必等自己任满,先扶祖父灵柩还怀孟。一面上奏朝廷,中书批复了。许飞只拜托许师可照管族事,“侄儿虽作族长,事却全靠叔叔主持。族人切以读书为要,休误了孩儿每习学,凡三五年中须见进效,不可荒怠。”师可道:“贤侄好好赴任去,家事不劳牵挂。听说赵老相公上奏后,陛下赐金,他也分析家私,在河洛置了些产业,四分于怀,六分于孟,都作了乡学永远基业,料怀孟读书事业都不妨了。”
      许飞听罢连声赞叹。又想起吕师夔分析家私的事,心里不知冷笑了多少回。旻儿虽在,只当无此人一般。又嘱过洛英、沅湘一回, “万柳堂不用关锁,只锁闭回雪庭几处屋子便罢。有探春赏景者的,任他去游。开春时万柳堂荠菜最多,若有穷汉去挖野菜,不可拦挡,也要周济才是。”一一细事吩咐不尽。
      沅湘明知他意,叹道:“这都不妨;你也合去辞一辞文丞相。哪怕请他赠首诗,也是留个念想。”飞琼摇头道:“他是珍重羽毛的人,哪里肯赠诗与敌国臣子。你自去看他的集子,那都是要传后的文章;自矜不暇,断不肯为我下一笔。我不讨这样没趣。”
      沅湘叹了口气,也不劝了。又问他还看文丞相不去。飞琼摇头道:“没甚说的,去什么。”拭泪轻笑道:“这个人,性又硬,心又慈,又风流,又矜严。若不是与他相识的早,真以为夫子、先生、相师复生,合于一人了。”因又作书拜托王积翁,等朝事闲了,请趁暑日前将文丞相保出狱来。事务都安排过了。
      看看行期将近,许飞朝中除宫师府臣僚外,并无几个近交。他又忤了阿合马,朝臣也不合与他亲近,只东宫同人与他饯别。这日启程,却正是清明节候。不忽木、白栋等人直送到高粱河,少不得互致保重之词。远远看见一群脂粉裙钗在桥上守候,众人原知许飞少年风流,且与行首珠帘秀极好,都知景,别过。
      许飞因叫秦越先行,自勒马上桥,众姊妹都迎上来。关汉卿、杨显之等勾栏常客亦来送行。元时规矩:妓女除应官身,闲暇时候不许穿好颜色衣。今日出门,连玲珑不过穿着棠梨褐的绫褙子,轻脂淡粉。秀秀着一件珠子褐鹤袖袄,秋茶色八幅潇湘烟雨褶裙,后面有人陪着,那里扶桥相望。珠帘秀那日病重失声,半月方痊可;闻许飞外放,紧锣密鼓地又大病一场,今日强自扎挣着来送九郎。
      许飞远远已见秀秀弱不胜衣、劳心忡忡之态,大有蹙额捧心之风。据许飞目中,伤心中一段风流意味,更将世间千万女子尽数压倒,比吴絮莲之恬无廉耻、商玲珑之矫揉造作不知高过多少。所谓尤物从来不自知,以己眼度之,秀姊今日之态又远胜平昔了。翻下马迎前,秀秀先堆出一张笑脸来。
      许飞近看才看出来,秀秀眼下尽是用油青遮饰的,倒也不甚显肿,唯眼里红红的。见了面,一时一刻说不出话。半日,方看秀秀唇边勾出一点笑,问说:“九郎去扬州?什么时候回来呢!”说不半句,哽住了,眼中蓄泪尽坠出来。
      一旁杨显之笑道:“扬州是好地方,以前古人说人生三大乐事,头等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九郎少年英俊,占尽这些,羡煞老兄了。”马致远亦笑说:“三十六坡烟水,二十四桥明月,自然是独一的好风光。某平生最喜游山玩水,来日去贵界,还要叨扰九郎,作主人相陪则个哩。”
      众人都说些欢笑言语,许飞摆手笑道:“罢,罢,迁客戮人,只怕带累兄长。道不得个‘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风光好墓田’。我在扬州得个终局,也就是前世的好果报。”
      众人知他说的实情:崔斌之死,惊动天下。谁不知阿合马睚眦必报?都谓许飞此去凶多吉少。听他自己尽情说出来,倒不知如何为劝的好。许飞说得忘情,转眼看秀秀垂目低徊,泪如雨下,心中一惊:我与秀姊这一段,在我原是友谊;秀姊却早将许飞作了他良人待。只是这假风虚凰如何使得?这孽犯得大了!
      再看秀秀身后却立着一青袍书生,一团温儒气。自许飞见他,此人一直立在秀秀身后,目睇神凝,眼不稍离秀秀片刻。此时秀秀撑不住哭了,他赶着递过帕子去;惶恐焦灼掩饰不住,只不敢近前抚慰,止立在秀秀一步之外,状甚痴迷。秀秀待他,也似有情。许飞暗中品度其貌,却是似温良情钟的人。听秀秀道:“九郎往这里来,我还有话说。”那身后的书生只痴痴望着。
      许飞随秀秀往一边来。秀秀自怀中取出一瓷盒,打开却是螺黛。许飞才看秀秀,果不曾画眉,听他说:“九郎,我出门疾了不曾妆饰,替我再画眉罢。”许飞忙接了盒子,随手折了花枝滴些宿雨,秀秀屈膝蹲在地上,合目仰面,说:“还画从前那样的。”许飞一边描画,一边问:“你身后那人是谁?”秀秀答:“卢挚学士。”许飞笑道:“我看他待你好,用情深。”秀秀不好答话,只道:“是。”
      许飞心里似落地一块大石,不由嘻嘻笑道:“好吔!合欢桃核真堪恨,里许原来别有人。”秀秀不由睁眼说:“不是——”
      许飞看他痛楚在眉,深情在睫,不由怔了,手里一停。秀秀低头说:“并不是,我也不是,他也不是。”许飞低声说:“他待你好,我心里快活的很,你别为了我疏他。”
      秀秀道:“他也不是爱我,他是喜欢上戏里人物、我扮的絮卿了,那日听罢,一时忘怀不得,迷在戏里。他心里并不是我。”许飞早画毕了,顺手将他眼角泪珠揩去,心道:这世上,原来有恁样情痴。因说:“那也不妨,横竖他又不是喜欢别人。我看他不错,纵有些痴意,你休计较便了。秀姊听说,我是个无福寿的,这次出去,多恐回不来——”秀秀打断道:“我明白你怕我无靠。你心里原有许多人,——”
      许飞不待说完,忙打断道:“冤枉!我比窦娥还冤呢!我何尝这般?”秀秀凄然一笑说:“同你相处久了,我还不知你为人,枉受你青眼珍视了。你是个多情的人,谁在你跟前,你便对谁好。是个好人,你待起来都无二意。从你替我治病我就留心了。我知道你心里热,待人情真很好,我喜欢的。只是我不能。一生一世,心里眼里,就只有一个。”
      许飞心里如鼓敲雷震一般,无话可说。听秀秀道:“从今以后,我不画眉了,你何时回来,何时替我画。这盒黛,你带在身上罢。”说毕,宛然轻笑,急急地走开了。怜儿忙扶他,上了油壁车,车轮急转,旁边卢挚忙忙随去。许飞呆呆立在那里。玲珑走来笑说:“你惹下的好情债!多少人为你受老大波查!可自珍重着罢。”
      许飞不欲睬他,旁边姊妹却道:“玲珑妹妹,你出门子,也自珍重些儿。”许飞诧说:“商娘子也出去?”玲珑笑说:“怎么我出去,还要九郎许么?”许飞笑道:“不敢。我看你行李好轻,所以疑惑。”玲珑咯咯笑道:“我每冲州撞府,路上凡同道都肯接应,福难同享的,何在行李两件。”众姊妹早恶他素日富贵头脸,显摆骄人态,见朱姊已回,也相约都走了。玲珑趁人都不在意,悄对许飞道:“他说,你去了休生事,自然无事。”许飞冷笑一声,翻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正是: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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