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秘史

　　午后下了一场疾雨，雨过云开，天边起了漫天大火般的云霞，风中传来寺里晚课的钟声，那通琇和尚倒是个有本事的，定了逢十讲经逢五说法的规矩，庙里来的人也日渐多起来，既有周边寺庙的和尚来赴会，亦有许多或富或贵或贫或苦的信徒来听讲。些许日子下来，原本寂寂无名的清凉寺倒有了一派宗寺的气象，早课晚课做的井然有序，佛理经法讲的甚是通透，连我间或几次路过，听着听着竟会不觉住了脚步，蓦然回神才惊觉自己已站了良久，这些样子落进苏茉尔眼里，便添了许多忧虑。若是以前，看我对佛法着迷，苏茉尔早该欢欣不已了，可如今，苏茉尔倒恨不能我早早离了这清静无为之地。
　　只是原以为通琇也是个装腔作势的和尚或痴迷佛法的和尚，没想到竟然是个极有趣的人。一次在这寺中闲逛偶遇了讲经结束又忙着招待香客的他，看着他行色匆匆，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和尚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呢？”问完之后便有些后悔，原以为定是什么普渡众生的说法，哪想到却是：“混口饭吃罢了，总不能真的领着徒弟们去种地。”
　　说罢径自去了，留下我诧然良久，笑得开怀。真是个好和尚。
　　太后要出家的消息吓到了一些人，比如福临，额娘要出家和额娘要出嫁都是他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的问题；比如岳乐，庙是他置办的，和尚是他找来的，若是皇太后真个在这个庙里出了家，他怕是没法子对皇帝交待。当然也有颇为赞同的，比如贵太妃，若是我离了宫，这宫里可就是她的身份最为尊贵，如此她自是极力攒托郑亲王，说些什么太后要出家为皇帝祈福，为先帝祈福，最是应该之类的话，只是她不该嘀咕什么太后出家说不准是为谁，或是为了多尔衮也不一定这样的话，更不该嘀咕了这样的话让福临听见。
　　福临听了自是气极，他与多尔衮的心结素来已久，如今更是疑惑百生，贵太妃的话便愈想愈有道理：若是为了先帝，先帝当年去时便早该出家了，何须等到此时？
　　福临再来与我请安时，便带了几份气愤悲苦。
　　我要吓吓他是真的，却不能当真吓坏了他。
　　带了福临出了寺庙往山上走走，我看着鳌拜带了人远远地跟着，便与苏茉尔说道：“你慢着点走，歇会儿，我们娘儿俩个说会子体己话”，说罢撇下她与福临快步向山上走去。已是暑末，山风隐隐含了秋意，干燥凉爽。
　　行至山腰六角凉亭，已有些微喘，福临鼻尖上亦沁出些细密汗珠，便住了脚步歇歇脚。
　　我还未开口，福临已是忍不住问道：“皇额娘当真不回宫了？”
　　我看着他眼中的伤心痛楚，心中难免伤痛，差不多了，真吓着他了可不好。
　　“额娘教你做皇帝不该喜怒于色的，可现下谁都能从你脸上看出你的不痛快。”
　　“皇额娘都要出家了，不要儿子了，儿子如何还能痛快呢？”福临的话语极快，亦极愤慨。
　　我拉过他的蜷缩着的手，少年人的手温热有力，只是今天指尖却有些湿凉，想是出了汗又被风吹凉，取下帕子替他仔细擦拭干净，一边缓缓对他说：“若你答应额娘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真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得失不萦于怀，额娘便答允你不出家可好？”
　　福临听了愕然抬头，对上我含笑的双眼，眉间尽是不解。
　　我依旧含了淡淡的笑与他说话：“皇帝听了贵太妃的话只是气恼，倒没想想贵太妃说的话倒也有些道理，”福临又是一惊，语中便带了些疑虑：“难道皇额娘真是为了……？”我冷哼一声，略带自嘲地说道：“额娘便是真要出家，既不会为你父皇，也不会为多尔衮。”
　　看着他不解的目光，我继续说道：“额娘这辈子，就是个不得已三个字。当初年少与多尔衮青梅竹马，可你父皇听信什么喇嘛说的额娘终将母仪天下之类的疯话，定要娶了额娘，额娘想过逃走，想过私奔，甚至想过死，可是母后皇太后用科尔沁全族类的安危劝我，我只得嫁了你父皇，此是不得已；再后来，为着皇位，你父皇与多尔衮总有心结，母后皇太后与额娘费尽心血才终使是两人未曾做下手足相残无颜见祖宗的错事，这中间多少次不得已，额娘都不记得了；再后来，先帝早去，大位不稳，豪格与多尔衮相争，母后皇太后与郑亲王定了你继承大统，额娘既要用当初的情份拢着他压服豪格，又要防着他篡位不做周公，这中间多少算计多少艰难，总是不得已。”
　　话语至此，看着福临丰润俊朗的面庞，我举手轻拂，语中已有萧索之意：“如今，先帝不在了，去陪他生前最爱的海兰珠姐姐了；母后皇太后不在了，去陪她最爱的先帝了；多尔衮亦不在了，去见他的额娘和弟弟，亦都是圆满。额娘怎么会为了他们出家，额娘只会为了你。”
　　福临撩袍跪倒：“儿子不孝，让皇额娘忧心操劳，请皇额娘回宫，儿子必以天下孝养。”
　　我搀了他起来：“初闻额娘要出家，皇帝可曾心痛？”
　　福临面色泛白，喃喃而语：“儿子心痛如绞，儿子以为额娘不要儿子了呢。”
　　我缓缓一笑：“额娘要你记着这痛，若有一天，你要做什么抛弃额娘的事情，记着，额娘会比你更痛，因为你还有天下，还有后妃，额娘就只有一个你了。你若不要额娘了，额娘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福临慌忙跪下：“福临不敢，福临不敢说孝治天下，但无论何时何地，不敢弃皇额娘而去。”
　　我微笑颔首：“起来吧，记着就好。”
　　福临却仍是不放心：“皇额娘说要出家，当真只是吓唬儿子吗？”
　　我却不置可否：“你是天子，君无戏言，额娘只是天子的额娘，说几句戏语有甚妨碍，只是”，我正了神色说道：“额娘要你做的，你可记住了：得失不萦于怀，喜怒不形于色，做一个好帝王。”
　　福临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想来这些时日朝政颇顺。
　　而今的朝堂局势颇有些微妙，当初多尔衮留下的那些人，正白旗既收在皇太后手里，地位更是尊贵，现又领着内务府的差，都是些实差，本该树倒猢狲散的如今竟到了好处，自是再无二话，福临使着虽不说如臂指使，倒也服贴的很。本就是熙熙攘攘，皆为利往的，这些人又有多少大义可言。
　　为首的老实了，剩下的更好收拾，自己人收拾自己人最是便宜，便如收拾何洛会一般，苏克哈萨安的罪名竟然是强抢民女。既是知道本是谋逆灭九族的罪，现如今只死他一人已是便宜，何洛会认罪倒也痛快。
　　有了两白旗的这些人，两黄旗便有些忌惮。原本一些老世勋常欺福临年纪轻，没上过战场，仗着当年的功劳颇有些不把皇帝看在眼里。每每这些时候，两白两旗便会忍不住跳出来，尤其是豫亲王多铎当年领的镶白旗，从山海关一直打到四川的，哪个是好相与的。
　　再者这些年有多尔衮在，两黄旗的军功倒底不如两白旗显赫些，久而久之，他们也便没了脾气，尤其是福临下诏豫亲王多铎因功勋卓著，配享太庙之后，再遇着些福临作些决断的时候，两黄旗“为圣上尽忠”的应答声便响亮了许多。
　　再加上福临新提点的正黄旗的索尼、镶黄旗的遏必隆这些早些时候被多尔衮压制排挤的人，又自笔贴式里提了图海、能图、伊图等颇通文史的旗人，汉人里亦取了金之俊、卫周祚等颇有廉名、精通律法的明朝旧吏，如此一番动作下来，朝堂之中多为新贵，互相制衡不说，倒颇有些帝前争宠的气象了。
　　如此，福临的旨意便行得颇为顺畅，修明陵定仪制拜孔庙以及对西南用兵等等政令发出去，倒颇得人心民意。福临回我话的时候难免有些飘飘然，隐隐有志得意满的意味。
　　我微哂一笑地说道：“皇帝，你要记清了，额娘要你承诺的，不是做一个好儿子，不是做一个好丈夫，是做一个好皇帝，若你能允了额娘，额娘便离了这清静无为之地，若你做不了，额娘便在这清凉寺里为你祈福，为大清祈福吧。”
　　福临细细品味过后，敛了得意神色，有些黯然，想来这些日子做皇帝，于帝王的苦乐多有体味，默然片刻后，望着远山落日，郑而重之地答我：“额娘放心，儿子定当尽心竭力做一个好皇帝。”
　　远处的钟声再次响起，一声声不绝于耳，细数之下，竟是寺内迎贵客之礼。莫非来了什么贵人？这天下最尊贵的两个人可不都在这儿了？
　　又一思忖，岳乐当初只托说家中婶母寡居，欲建家庙，福临每次来亦是白龙鱼服，寺里内外大小和尚均只以为是家庙家主来礼佛上香，哪曾想到身份尊贵之事。
　　看山下的马车上铃挂规制，倒真是郡王仪制，莫非是岳乐来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