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城

　　章永正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看看时间，刚刚九点钟。扫了一圈屋内，却没有发现阮年的身影，床上的被子仍像白天那样整齐地拜访着。他一个挺身坐起来，还有些恍惚。顾不得披上衣服，光脚跑了出来。他害怕阮年会再次像之前那样，悄无声息地走掉，逃离他视线范围之外。刚到门口，就看到阮年好端端地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空，仿佛无念无想。他又重新回屋，穿上外套与鞋子，重新走出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阮年开始喜欢看这里的天空，毫无任何东西遮盖的天空，仿佛一伸手都会碰到的星星，站起来就可以触摸到的月亮。开阔而明理的天空，使她的心也逐渐豁然起来。只是有时候会想到何镜水，是否跟她一样，也看着同一个月亮。过了一会才想起来，他们时差是相反的，她的月亮他是看不到的，而他的月亮则是她的太阳。他们不在同一片天空下。
　　章永正悄悄地站到她身后，慢慢地蹲下来，伸出手去，一下子将她抱在怀中。阮年猝不及防，因为没坐稳而从小板凳上跌坐到了地上。本想浪漫一把的章永正没想到自己的拥抱会起到反作用，看着坐在地上的阮年，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如此简单的生活，原来就是幸福。他拉起她，想要替她拍拍身上的尘土，阮年躲开了他伸出来的手。章永正愣了一下，看着她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默默地收回了手。
　　阮年将凳子扶正，示意章永正坐下来，她则席地而坐。
　　“章永正，我们是什么关系？”
　　他知道阮年有话要说，却猜不到她要说的是什么。他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明了，至少他表现的很像一个正在与她恋爱的人，却不知道在阮年看来，那不过是暧昧。他以为他找到了她，就可以一直守护在她身边，现在看来也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阮年根本就没有把他当回事。他问他们是什么关系，他很想回答“当然是恋人”，但从阮年的神情来看，答案绝非他想的这么简单。他甚至也无法用一个准确的词来对他们的关系下定义。
　　“你想我们是什么关系？”他回答。带着些许的期待与绝望。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并不想骗你。”阮年看着他，无比真诚，反而章永正有些不敢抬头。他听到的，或许是对他们关系的明确表述，或许是对他的拒绝，又或许是友达以上的暧昧言辞。但无论她说的是哪一种，都未必能说中他内心想要的。“我很谢谢你对我的帮助……”这样开口的一句话，让章永正觉得自己完了。
　　“我之前并不喜欢你，甚至是现在，我想我对你有的，只是信任。当你说出要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以为你想要的只是我的身体，所以我给了，你没要，我就以为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关系。我不想去探究你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找我。或许你付出了真心，但并不代表我一定要接受。而且，我觉得我们并不合适。”阮年从小就具备伤害人的能力，从母亲到妹妹，从吴天地到何镜水，身边的没有一个人，似乎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受到了一定的伤害。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种能力，相反，说实话是她的本性，也是她最具杀伤力的武器。
　　这本是章永正早该料到的情节，但非要等阮年说出来之后他才死心。他盯着阮年的脸，试图找到一丝可以称之为心虚的表情，但是没有。
　　“好，我知道了。”他这样说，仿佛听到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等公司通知吧。或许不久之后。”
　　“你别傻了。”章永正冷哼着。“何任之是不会让你回去的，你相信他还不如相信我。”
　　阮年有些不可置信，他与何爸爸之间并无交集，她这个在他身边呆了十来年的人都无法肯定，他却会如此确信。章永正已经猜到她会有何种反应，她不信，他就说给她听。
　　“其实，那件事情的确是我做的，才会让你被陷害而流落至此……”

　　见到何任之，是在送阮年回来的那天晚上。他想过阮年的生活并非看上去的那样简单，却不知背后另有他人。他刚坐上车，就看到了那对夫妇。对于何任之这个人，他并不了解，却也合作过几次，只听说他常常会耍些小人手段。所以合作了几次之后，也就做罢了。后来他去公司找阮年的时候，又碰上了他。何任之邀请他去旁边的咖啡店坐坐。
　　他从他口中得知了阮年的一些事情，比如她当年是如何住到何家的，又是怎样进到公司的。何任之跟他谈话的模样，仿佛如同旧相识或者知己老友一般。但绝非这么简单。何任之为何会跟他说这些，他后来才想明白。他和阮年是走得较近，自然可以成为利用的对象。聊完往事之后，他就开始说主要的目的了。
　　他说，阮年是个好孩子，对我们都很好，也懂得感恩，只是对一些事情表现出过多的欲望，野心太大，想要的太多。年轻人有野心是好的，但有时候反而会物极必反。她独当一面，公司里的人颇有微词，所以我想挫挫她的锐气，让她收敛一点，这样也是为她好。于是整个计划由他一手打造，他在背后策划，章永正在前面执行。至于章永正会得到什么好处，何任之的原话是这样的：“你不是喜欢阮年吗？你在她落难的时候出现，她一定会因此对你感激不尽的。”
　　所以他假装让她出去买饭，从她电脑上窃取了方案，然后交给了何任之，至于后事如何，他并不关心。只是他忘记了有些商人背信弃义的本性，阮年是走了，但是何任之并没有告诉他，她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除了同时也不见踪影的何任之。那个时候所承受的欺骗感，是任何一个时期都比不上的。
　　阮年傻傻地听他讲完事情的原委，她记得自己当初问他是否跟这件事情有关的时候，他回答的是没有，她选择了相信。如今他亲口承认了事实，她反而有些不相信。她盯着章永正看了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我没想过是你。”
　　章永正无奈地笑，即便阮年的年龄再大，在他眼里也不过是那个不爱搭理人的小女孩。他用长期的行动取得了她的信任，到头来出卖她的仍是自己。如今她仍像小女孩一般，对他充满了期待。
　　两人不再说话，只望着不远处的随山脉而下的村落。阮年小时候最喜欢爬山，一口气爬到山顶也不觉得累。现在的她依然喜欢爬，不过走到半路就累了。山顶上有什么，被艰辛覆盖着的梦想，她到现在才明白。
　　“你有梦想吗？”阮年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章永正的梦想，很小很小，小时候期待着有些好吃的，上学的时候梦想着每天都能玩，大学的时候希望自己有很多女朋友，上班的时候不想每天挤公交，创业成功之后渴望右手财富，左手美女。到了现在，他反而觉得梦想愈发廉价起来。或者说，他已经没有梦想了。
　　“我有。”阮年接着说，“我渴望站在山顶上。”她转过头看着他。“你带我离开这里。”
　　没有道别，没有眼泪，阮年和章永正连夜收拾了东西，直接离开了那里。甚至没有给苏苏留下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张纸条。她或许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这里，那个秘密，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人也无从得知。她靠在车椅上，如同来时一般，在颠簸与困睡中回到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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