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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寂晚（上）
【今年下起雪了，白茫茫的雪花，漂泊到尽头时，告诉她我在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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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然而总有一些片段，如影随形。
他看着我，眼神忽而飘忽不定，脸上却慢慢露出了淡雅的微笑，一瞬间，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他语调低沉，也不再以君自称，只用了一个寻常的“我”字，娓娓道出了他与母妃的过往。
“我第一次见到你母妃的时候，她只有六岁，那年我十岁。她是我的奶母许嬷嬷的女儿。许嬷嬷待我胜却亲生，那些年头，圣后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宫廷争斗上，全然不会顾及我，我是你许嬷嬷一手带大的，因而，极其依恋她，这便是你的外祖母。
后来，你的外祖父病重，你外祖母出了帝庭，我也不愿身边有别人，夜夜哭闹个每完，偏巧又赶上帝庭里的祭祀。你老祖宗便命人将我送至了你外祖母家过了一夜，也就是那时，我见到了你的母妃，她是那样的粉雕玉琢的娃娃，虽然出身寻常，竟是我所有生长的帝庭高贵的姐妹所不能极的。
你外祖父家姓卫，有一子名为卫袭安，与我同岁，便是你的舅父。一女名为卫袭弱，便是你的母妃。你外祖父过世后，老祖宗特意恩准了你外祖母入帝庭。因为已是不全（华国称丧夫、无子者为不全）之人，不能称奶母，她便愿意做粗使嬷嬷，也要照顾我。但终究是没有熬到我登基之日，却因我所累，在最为激烈的一场宫廷争斗中丧命，那场争斗，最终决定了是谁是帝位继承人。圣后这才觉得你外祖母的好，她在世的时候，圣后只觉得是因为她，造成了我们母子之间的不甚亲厚。
当时，你那舅父并你母妃寄养在卫氏同宗的叔辈家中，也便是受了些委屈，你舅父身体弱些，便早夭了。圣后听我身边的内侍说起，感念于你外祖母的好，便将你母妃接了来，给了京都礼部官员冷家做女儿，为着长成后能许个好人家，也算是还了你外祖母的一份情。冷家大夫人无所出，因而极其疼爱你的母妃，偏她又是极为出挑的，便依着冷家的辈位，为她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冷昭颜。
颜儿生得美丽不俗，在我的眼里，远远超出了圣后中意的一干妃子人选。那时，我已经登基为帝君，执意要娶颜儿为妃，圣后便也准了。
颜儿在帝庭四年，我便整整宠了她五年，封她做了帝妃。（华国宫廷的品级为，一后即帝后，二妃即左帝妃和右帝妃，六夫人即仁夫人、贤夫人、德夫人、良夫人、淑夫人、慧夫人，另有一些贵人、贵女之类的品阶，这里就不一一列举）
那些日子是我此生最为珍惜的时光，无论怎样的疲倦，只要见到了你的母妃，阴霾便一扫而光。
我登基四年，仍只有一后一妃二夫人。子嗣也是一直稀薄，群臣整日进言，但我却是异常欢喜的，因为你母妃产下了澈儿。澈儿那么像我，在他出生后的第三日，我便宣告他为继承者，改年号为康澈。
天后只有一女，两位夫人后来有三女，并各有一子，也都比澈儿小，我以为一切已定，以为后妃稀少，便不会有我幼时那样的争斗。天后与我又是有些特殊的，我的姑母下嫁，她便是我的表妹，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相待以礼。因为澈儿像我，她对澈儿的疼爱倒不像是假，我也就放心了。
唯一闷闷不乐的，便是你的母妃。原来，我一直以为给了她最好的，却不知她虽然爱慕我，但更厌倦帝庭。因为，帝庭便是要了你外祖母命的祸地，我为她想得太少，心里极为愧疚。你母妃生性恬淡，我便为她建了昭隐殿，她却依旧是郁郁寡欢，身体总也不见好。圣后做主，由天后来带澈儿，我心疼你母妃，问起了她，也没有说什么，便允了。毕竟天后的儿子早夭，她愿意亲自教养澈儿，也在情理，于澈儿也是好的。
后来圣君去世，西南边疆战乱，我亲自领兵南下，临行前，将你母妃托付圣后照料，那时，她已经有了身孕，便是你。战事异常激烈，我心中挂念着分娩在即的你母妃，和未出生的你，决策尤为果断，打了两个痛快淋漓的大胜仗，不出一月，便平定了战乱。
但战事无情，我在战争中，中了有毒的流箭，只简单地处理后，我便一心要赶回去，想要与你母妃共同迎接你的出生。不曾想，我的师傅，李太傅痛哭流涕，跪在辇前，承上一分丧诏，却是你母妃的死讯，时间是半个月前。我急火攻心，又加上箭毒复发，静昏厥了过去。待清醒后，火速赶回都城，距离你母妃辞世，已有二十多日，连你母妃的最后一面也不曾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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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我的旨意，战事之间，不宜大兴丧葬，是我国的庭训之一，圣后便做主入土为安，我对此深信不疑。私自拦下诏书的李太傅，在家中自杀身亡，留下白字遗书，举国哗然。
我在陵墓前守了三个月，这身病痛也是因此落下的。若不是以澈儿与圣后为念，当时只便是心如死灰，只念着边疆初定，留下稚子母亲如何已对！”
“深信不疑？！你的深信不疑害了我的母妃。”我的愤恨郁结在心头，几乎愈把牙齿咬碎：“你配不上我母妃的感情，根本没有能力护她。不，你不是没有能力，是没有心。”
“络儿，骂得好，这脾气，像极了少年时的我。”他虚弱地看着我，继而大恸道：“是我对不起你母妃，我对不起颜儿。我不该那么相信母后与表妹。”
“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用，晚了。”我扭过头去，不愿看他：“只因你的深信不疑，便使得母妃飘零异国，使得我不复有安定感。现在，你还要告诉我，帝君是我同父同母的兄长，于心何忍？”
“络儿——”
“说起这些，莫不是要我对你感恩戴德吗？”我的话是咬牙切齿说完的。我的母妃不知生死，我的兄长接受不了所爱之人是亲妹妹而不知所踪，对于这一切，我的父君做了什么？
“你就那么恨父君吗？”
看到他的黯然，我竟丝毫感觉不到报复的快乐，但仍是狠下心来道：“你不该告诉他，只便是今生别认我便是了，权当没有我这么个女儿，也不该伤害我唯一的哥哥。”
“父君对不起你母妃，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澈儿。”他自责地道：“本君真是白活了，到头来，伤害的却是自己的至爱。”
眼见着他咳得厉害，我却是一时竟有不忍之心，想与他拍拍背，舒缓着气息，手举止半空，终于还是无力地落了下来。
“宝络，好孩子，不要原谅我。”他看着我，凄然一笑，便往枕下摸索着，拿出了另外一块九龙玉阙，与我道：“这块玉阙与前日里，本君给你们的那块本是一对，单独时，可用作免死金牌，双佩合一时，可用作兵符，调集边疆驻军。”
“宝络不过一届女流，告诉我这个作甚？”我漠然地道。
“如今，既知道你母妃与你的消息，本君又废了天后，你皇兄不在帝庭，只怕会引起混乱，你好好收着九龙玉阙，以防万一。”他平静地道，却是仔仔细细地安排，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我道：“我儿身上可有你母妃给你的凤纹佩？”
凤纹佩？倒是有一块，却是百里夫妇给我的，只说是见着我的时候便戴在我身上的，只怕是勾起了我的记忆，故而帮我收着的。此刻，那玉佩，正挂在我的颈上。
“当日，我与你母妃约定，生男孩，便取名为允曦，赐凤纹佩，统帅护国军，将来辅佐澈儿；生女儿，便取名为宝络，定要让她成为华国最高贵的公主。”他深深地陷入了往昔的美好。
原来如此，我这才明白：“当时，你便是因名字认出我的。”他微微颔首，回过神来，顿了顿又说：“听到你的名字时，我已经猜到了七八分，毕竟寻常人家的女儿是不敢取这样一个名字的，果然是我的女儿。”
说不清的缘由，我更加憎恶他的虚弱，更加憎恶他的语气，如同要——我皱着眉头，冷冷地道：“诸如兵符之类的要事，你只便等兄长回来好好交代便是，别与我说这些个。”
“络儿，父君这样的身体，纵然你母妃或者在，只怕也见不到了，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你兄长回来。只怕，这会子，要害你们的人不少，父君不能庇佑你们，我儿要坚强些，好好守住这里的一切，等着你兄长回来。”
“我没有那样的能力，你好好歇着吧，还有什么事，也别与我说了，只怕是除了和兄长有关的，我还能够记住些。”我道。
他点了点头，脸上竟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又像孩子一样，贪恋地看着我，看着他失散多年的女儿，似乎有千年万语，终未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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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儿，你记挂我了。”月光下，他看见我的时候，难以想象的一脸欢喜。
“雪俊哲，你不是说我与你一同长大的吗？”我瞪着朦胧的双眼，吵嚷着，只觉得头脑胀胀的，天与地像是交叠着一般，旋转个不停，我仍是不肯消停，扫了一眼身后，只是几名影卫一路相伴的，他们现在已然是寸步不离了，只怕我一不小心，死在这幽深的宫墙中。我心中终究是不痛快，便道：“你们都回去吧，用不着你们了，只怕是死也没有那样容易。”
“丫头，你喝酒了？”他迎上我，满心的喜悦消褪在我的声音后，皱了皱眉头，拉着我的手臂，轻轻地揽着我向偏厅走去，一边忙又吩咐着身边的侍从：“速速煮碗醒酒汤来。”
“要煮醒酒汤，给谁喝呢，我可是没有醉！”我挣脱了他的怀抱，一个踉跄没站稳，差点摔倒在地，刚站稳了，仍是不知所云地道：“我喝的是母妃为哥哥酿制的桂花酒，嘘，别告诉别人，我偷喝了哥哥的酒，你不知道，哥哥很小器的。”
“丫头。”他俯下身来，将我纳入温暖的胸怀，语音低哑而有力：“跟我回雪国吧，现在就走，你的记忆不恢复也无妨，记不得我、不在乎我都无妨，只要在我身边，只要我在乎你就就已足够。”
“为什么？”隐约中，觉得有一滴温热坠落于脸颊，我瞪大了眼睛，抬头看着他，月光均匀地洒在他俊美的脸上，除了勾画出那无可挑剔的轮廓外，又为他凭添了些许坚毅与执着，那深厚的情感，竟是我不熟悉的。
我凝神，喃喃问道：“你们缘何喜欢我……我究竟有什么好……我甚至伤害了自己的亲哥哥。”
“那不是你的错，宝络，从来都不是。”他拍着我的肩，轻声劝慰道：“你是最好的，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
“真的？你莫不是再骗我？”他的话那般真切，字字敲打着我的心。
“我何时舍得骗过我的络儿。”他毫不犹豫地应对我的怀疑，长吁了一口气道：“络儿，跟我回去吧，你母妃的仇，我会帮你报的，伤害你母妃的人，我让她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听了他的话，我只觉得酒顿时醒了一大半，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发觉了我的异样，他紧张地询问道：“怎么了，络儿，觉得冷吗？莫不是受了风寒？”
“不。”我把头紧紧埋在他的胸前，飘忽着问道：“你是知道的，我的母妃已经过世了吗？”
他不语，只紧紧地拥着我，连同我破碎的心。母妃啊，我那可怜的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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