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作者:红裘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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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路何漫漫


      安氏叹了口气:“我出自穷乡僻壤,自谓品貌身价不俗。如今到了京城,才知自己见识浅薄,孤陋寡闻。我也有些听闻,此次中选的女子大多出自达官显贵之家,无论见识,还是才貌,多在我之上。来日宫中,我竟不知何以立足。”言罢,已然湿了睫毛。
      她这般形态,任谁见了也要生怜,我越发软了口气:“小主何必多虑,如今已与我家小姐结盟,来日也不算孤单。”
      安氏竟然摇了摇头,握了我的手道:“浣碧妹妹,我只是私下和你说。按理甄姐姐待我太好,我怕下辈子也还不清,可不晓得为什么,我一颗心却越发孤单压抑,和姐姐一起,找不到那种金兰姐妹真心相对之感。相反,倒和你有几分贴心。”
      “真的?”我为其语中流露的真挚动容了。
      “自然是真的。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唤你妹妹?”
      近在咫尺,她一双眸子光彩熠熠,与平时和甄嬛相对时表现的那种迷茫无辜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是啊——她若真的像表面上看去的那么柔弱怯怯,还敢来闯京城么?
      “安姐姐……”我不禁唤了一声。
      安陵容的笑意越发深了:“妹妹放心,这些天,我半点不曾泄露选秀当日与你相识之事。”
      “姐姐,我……”我一急,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安陵容抬手轻扣我的唇上,面上凄然欣慰之色并存:“妹妹什么都不用说。你如今这般处境,自然也是男人不负责的缘故了。如此,我对甄姐姐也又有了一层认识。”
      什么叫也是男人不负责的缘故了?我虽晓得她一些身世来历,但对此话,还是费解。安陵容见我心存疑惑,道:“我曾说我娘眼睛瞎了。可是我并不曾说她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娘亲是江南第一的绣娘,年轻时与父亲一见钟情,遂嫁给了他。父亲屡试不第,便做起了小生意。,可是做什么赔什么。母亲日日做绣活补贴家用,后来因为给一个大户人家绣了幅佛经,赚得千金,为父亲捐了个县丞的小官。父亲从此发达,可娘亲的眼睛却再也看不到东西了。我父亲发达之后,便嫌母亲年老色衰,又纳了妾室。萧姨娘是娘的故友,走投无路时投奔母亲,多年来以父亲妾室的身份照顾母亲和我。若非她一力相护,我母女在家中至今恐还不知是何地位。……”
      原来还有这样一番经历,我越发动容。怪不得她一心中选,宁死也不回头,原来多是为了母亲的地位。
      “可是,姐姐就没想过嫁个疼爱自己的好夫君,来日也能为母亲争光吗?”我问道。
      “好夫君?”安陵容冷笑了下,“你以为我有这样的经历,还会信男女之情么?爹和娘开始的时候,何尝不是两情深厚,到后来又怎么样呢?我这一生,除了为我娘和萧姨娘争口气,只要自己过到最好罢了。”顿了顿,她拉住我的手,“傻妹妹,我劝你也早死了这条心——这世上情意并不可信。你放心,来日你随甄姐姐入宫,甄姐姐若是不管你,我若得了机会,必要拉扯你一把。到时候,你我姐妹相扶,才是一生的真正依靠!……”
      我几乎听得痴了,茫然看着安陵容——她真的要与我结盟?不,我根本不想入宫!正在矛盾,忽然安陵容一错眼神,便咯咯笑了出来:“浣碧,你可真会说笑话。有你陪我一会子,我也不那么闷了。得了,我现瞧瞧甄姐姐去,看她入宫的东西可都收拾好了。”她说着,握一握我的手,竟然起身翩翩而去了。
      我还是茫然不知所措,直至身后传来一声轻嗽——,我陡然一惊,立刻起身回头,吃惊的发现原来竟是甄远道来了,正站在几丈外的回廊拐角处。
      甄远道今日一身纶巾员外裳,负手临风而立,回廊外风光无限,衬得他仿佛个决胜千里的谋者。他为何在此,我心中不禁暗生疑窦。也罢,明日无论去向何处,都再看不着他了。七八年,他虽将我养作奴婢,但也毕竟有衣食之恩。且去于他话个别吧。
      想到此,不慌不忙的走了过去,正襟谦然一福——“奴婢浣碧给老爷请安。”
      好半天,甄远道的目光才恋恋不舍的从回廊外的荷月湖的一泓碧波中转移开,落在回廊之内的我的身上,他面上的笑容温柔渺茫,上下打量了我片刻,感慨道:“一晃,你都进府八年了,有十四岁了吧。”
      “是。老爷好记性。”我沉静应答。
      “看你如今出落的越发像你娘了,人也出息了不少,为父很是欣慰。”
      我万不料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眼望着他愣了一刻,便嗤笑出口了:“老爷真是说笑了,老爷自有三女一子,何来在奴婢面前自称为父?”
      “哈哈哈!”甄远道哈哈一笑,并不恼怒,“你还是那么桀骜不驯。不过,你就不想想,为父这么多年,也有很多苦衷么?”
      “奴婢一向笨拙,不善体察主子心思!”我冷然。
      “你这丫头,倒也有狂傲的资本。”甄远道微然一笑,“其实,为父从你练成惊鸿舞时就该知道,你不简单。”
      “老爷过奖。”
      “你可知道,若没有为父暗中施为,你根本活不到今日?”
      “呵!——”我越发不屑,不欲与之动怒,“奴婢自己清楚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用不着老爷提醒。”
      “呵!”甄远道也轻呵了一声,昂首吟道,“一年春色摧残尽,再觅姚黄魏紫看。……”
      我一愣,他吟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呢?
      “不懂?”甄远道一笑,“那为父就告诉你,姚黄,是你姐姐;魏紫,是你。——不是玉娆。”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彻底愣住了。
      “还不明白?相国寺的一切,是为父替你安排的。不然,没有永信劝导元氏,你以为你能这么太平的过这一年多的好日子?”甄远道徐徐道,“这是其一,其二,更是为了将来,你也能出人头地。”
      “够了!”我恍然大悟,“原来相国寺的一切是你安排的!你以为我稀罕你的安排吗?真是笑话!你若真有心为我,当初便不会将我贬为奴!你若真有心为我,又岂会任我在奴籍不学无术,只知道怎么伺候人?你若真有心为我,我又岂会一次次置身险境!你何必在我一次次自行脱险之后,再来装好人!”
      我一针见血的揭穿他,他的脸色果然尴尬的一红一白,半晌怒斥了一声——“放肆!”
      “呵呵,我便是放肆了你又能怎样?”我冷笑,“反正明日我便要入宫去了。难不成,你还有好心,有胆量——将我留下,公开认我为女吗?”
      “那样自是不成。”甄远道摇了摇头。
      “那你有何颜面自居为父呢?”我轻蔑冷笑。
      甄远道实在怒极,气的抢前两步,抬手一掌便向我脸上削来。我也不客气,抬手一拨,便格开了他的手腕。想是手重了,甄远道向后退了两步,抚着手腕,不住的摇晃。我以为他会更加愤怒,谁知,他瞪了我片刻,忽然仰天大笑了。
      “你笑什么?”我不屑。
      “你说我笑什么,我笑陆乘风这么多年真是没白教你功夫!若不是偷偷摸摸,你应该比这练得更好吧?……”甄远道盯着我的眼睛笑道。
      “你!……”我一下子惊呆了,惊道:“你胡说!我根本不会什么武功!方才出于激愤,才不肯受你责打,因为你没有资格打我!”
      “是么!……”甄远道整了整衣袖,又恢复了方才的闲适,“今晚莫小雅和你师父,就要走了。如果没猜错的话,你也会跟他们一起走,是不是?”
      “你……”我死死的盯着甄远道,一颗心由侥幸最终化成了绝望,“你是如何知道的?”
      “你以为你练了惊鸿舞之后,两个月不去松客堂,就没有人发现了吗?若干年来,元氏疑心病重,一直在调查你的行径,若非为父暗中压下此事,你真以为你和你师父的行径,能瞒过元氏的眼睛?”
      “这么说,我还要谢你一谢了?”我咬牙道。
      “谢倒不用,只是你明日就要进宫了。该给为父磕一个头才是。”甄远道成竹在胸道。
      我恨极咬唇:“甄远道,你要逼我入宫吗?既然你有心以为父自居,为何还要对我如此残忍?”
      “残忍?”
      “难道不是吗?”我愤而落泪,“我不欠你正室女儿什么,你为何要我打小侍奉于她?她有那脸皮自以为受用得起,我还没那心肠一味自贱到底呢!七八年的光阴难道还不够吗?你竟还要我入宫去伺候她一生一世?皇宫那地方你不是不清楚,你如此待我,究竟居心何忍?!”
      “为父是为了你好!”甄远道怒道,“你若和你师父走了,一辈子江湖沦落,受尽苦楚不说,更没有出头之日!”
      “你,你肯放我师父他们走?”我吃惊的望着甄远道。
      甄远道愣了下,旋即冷然,退身坐在身后的靠椅之上:“那要看你对为父什么态度了!”
      怆然有泪落下,同时落下的还有一双膝盖,若他肯放过陆乘风和莫小雅,那他的一颗心,毕竟还是很好的。我俯身郑重向甄远道磕了一个头,实难将那爹爹二字叫出口,只道:“若我求你,以一个女儿的身份,求你这个爹爹,让我和师父他们一起走,你可会答应?”
      “那为父问你,你就这么走了,真的甘心吗?你偷偷摸摸,习文练武,目的是什么?别告诉为父,你从来没有想过出人头地,没想过你姐姐拥有的一切,有朝一日,你也可以拥有。”甄远道盯着我的眼睛道。
      我没有回避:“是,你说的这些东西我曾经都想要。可是现在,我一点也不想要了。因为这些东西,和师父真心待我的情意相比,什么都不是!我只想和我师父一起走,只求你能成全我,成全我师父,和小雅姑姑!”
      有一瞬,甄远道凝眸痴痴的看着我,眼中竟有泪光闪烁,叹息了一声,声音哽塞沙哑:“当年,为父何尝不似你一般,有一颗赤子之心?只要为了一份真情,漫说是荣华富贵,即便是命,也可以随时不要!”
      他的泪触动了我的心肠,不禁失声哭道:“那你为何抛弃了那份赤子之心,抛弃我娘,抛弃我?”
      一串泪水从甄远道的眼中滑落下面颊,他亦自觉失态,伸手拭去了:“你以为为父真的不知道那盏琉璃灯的意义吗?琉璃灯也叫作长明灯,是是非非照的清。上照三十三阶天堂路,下照一十九层地狱门。汝父无德,不足效也。来日或许是要下地狱的。但愿得你心里能点一盏长明灯,照清这脚下坎坷曲折的路,一步也不会走错。”
      他一行说,一行落泪,实在催人心肝。我仿佛失控了一般,口中唤了一声“爹爹!”,便提裙踉跄着上前,扑在他膝上放声痛哭了出来。
      痛哭中,感到甄远道的手颤抖着落在我的头上,今日的举动,不仅出乎他的意料,又何尝不出乎我自己的意料?可是我却无法停下来。甄远道沙哑着声音道:“为父虽曾将你托给你姐姐,她也答应了。只是她自小娇生惯养,且惯了使你为婢,恐并不能为你着想一二。或许她混的发达了,一时高兴,也会对你有所恩赏。可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呢?因此来日宫中,一切终究还是要靠你自己……”
      仿佛被当头打了一棒,我吃惊的抬起头,退了两步,骇然道:“难道你还要让我入宫?”
      “这是你唯一的出路!待你有了出头之日,你可以认祖归宗,你娘的排位也可以入驻甄家的祠堂!你难道不想为此努力?”
      我摇了摇头,苦笑道:“若你心里真的有我娘,有我。娘的灵位入不入甄家祠堂,我认不认祖归宗,又有什么打紧?若在天有灵,母亲必于你无爱亦无恨。而我此去江湖,也将与你相忘,再无恩怨牵涉。你过你平安富贵的日子,再不要歉疚;我过我江湖逍遥的日子,再无怨恨。各自相安,这样难道不好吗?”
      “这样,没什么不好。若是你心意已定,那么为父又有什么好阻拦的……”甄远道的脸逐渐冷落了下来,淡笑了一声:“说了半天,你还是跟你师父亲的。”
      我微有愕然,旋即道:“师父真心待我,我自然和他相亲。难道这你也要怨吗?我临走但有一事问你,若你真心认我为女,便将实话告我——元氏,她到底是不是我何家的仇人!?”
      甄远道怔然一惊,旋即平静了下来——“若为父说没有,你信么?”
      “不信!元氏是你四子之母,又为你荣华铺路,你当然维护她!”我恨声道。
      甄远道徐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说的诚然不错,但这么多年,她如此害你,为父对她还有什么感情?——你若不信,只管现在就拿刀去杀了那毒妇,看为父会不会为她掉一滴眼泪!”
      我看着甄远道的样子,竟不像撒谎,不禁一下子颓然了——难道这么多年恨错了人?
      “若非有血仇,她为什么要害我?难道仅仅因为我学了她女儿的惊鸿舞吗?”我冷笑。
      甄远道摇摇头:“元氏一直要杀你,是因为觉察到你也是我的骨肉。同为一人之子,身份差距会导致恨意。她几次三番要赶走你,是为父坚决不允,她这才动了杀念。”
      “是么?”我大感讽刺,“我怎么没看出她有这份觉悟?分明受用的很。纵使无仇无恨,她母女安心使我为婢,究竟是太肤浅,还是太奸险。我想你心里应该有数。”
      “那是为父的错。你何必苦恨她们?”甄远道顿足。
      “我就骂她们这么两句,你便心疼了?”我笑的冷冷,盯着他的眼睛道,“你以为我一点也不知道么?我娘曾告诉我,那个诬告我外祖父的官员姓甚名谁,曾在你的公卿岳父帐下做幕僚!即便是现在,他还每隔一二年都派人进京给元氏送礼!”——其实这些是陆乘风告诉我的,那官员名叫杜良才,人早已调往山西任职,不在京城。“你可以不告诉我,但来日我自由来去之身,未必没有机会将那小人调查个清楚。今日你若向我撒谎,来日,我绝不会再认你这个父亲!”
      甄远道骇然的看着我片刻,才道:“你必须进宫去,为父不许你为无干的事白白浪费了时光!这世上没人害你外祖父!定你外祖父死罪的是大周权力最高之人,太后,皇帝。为父并不晓得你何家有没有造反,你母亲说话自然向着自家,岂能自陈有罪!你若有胆子,便找太后皇上报仇去,莫要牵扯别人!”
      我的心死了般的冰凉绝望,又感到无稽:“你执意送我入宫,难道不怕我仇恨失智,刺王杀驾?到时候,你苦心经营的荣华富贵,全成泡影了不说,恐怕还要灭了九族!”
      “你敢!”甄远道厉声道,“既然有罪,就该伏法!何故怨天恨地?你唯一得到身份的法子,就是得到皇帝的恩宠,有恩宠在,你婉转向他陈明身份,他不会怪你,还会更加疼惜你明珠投暗,委屈多年。与你更多宠爱的同时,你母亲魂魄有依,你也可以认祖归宗。否则,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可以给你做主了!不管你嫁给谁,只要被揭穿了身份,都会落下欺君之罪,死无葬身之地!亲族与夫家,也要受你连累!”
      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转折,我从未想要去皇宫那个地方,也从未想过他会直言告诉我,绵绵母亲一家就是有罪……“不,我娘不会骗我!骗我的人一定是你!你既然说我当负此罪,那么,我负便是了,我不要认祖归宗,我娘也绝不会觊觎你家的祠堂!我宁死也绝不要进宫去,伺候诛我亲族的男人!你若逼我入宫,我一生一世都会恨你,再也不会原谅你!”
      “随你恨去,”甄远道冷笑,“反正你恨我也非一日。难道我会在乎?我多年的不得已,你何尝有半点体恤?不过,你不体恤我,却一定会在乎流朱,莫小雅和陆乘风。是不是?流朱不说,但说你师父和莫小雅,他们是民,我是官。就算他们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他们抓到,置于死地!”
      一颗心哀凉到了极点,难道,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吗?——“你早这样说,不是直接的很?何必假情假意白废了许多口舌?”
      “不管废多少口舌,最终你明白了就好。我要告诉你,第一,进宫好好扶助你姐姐!不许你与她争宠;第二,万一她争宠不利,你必须救她!至于你姐姐地位稳固以后,你愿意博得圣宠也好,愿意老死深宫也好。我绝不干涉!”
      “那我也告诉你,甄远道!你若敢对我师父和小雅姑姑不利。我纵然处在深宫,也未必不会一点消息不知,到那时,别怪我真的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你也好,元氏也好,我绝不留情!”
      “好!痛快!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击掌为誓!”甄远道说着伸出手来,我望着他的手掌,用尽全力,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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