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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忘锦
九重天。天宫后园。
行之曾在天界打诨许久，众仙早已将他当做一员。他上九重天来，也未有神将多加拦阻。只是天池却寻不到天后，仙将告知二殿下宸清今日带天后去后园散心。
行之本想让仙将将若痕转交于天后，然而，终是耐不住想要再见那人一面……
还未步入后园，便听见园中天后二人交谈。
本能退到园外一旁等待，却无意听得天后二人对话。
“清儿，轩辕墨和那行之公子，可是愿意助你？”
“母后，轩辕墨已经答应相助。至于斩云术，儿臣已得其诀，可自行修行。”
“清儿，那崔行之修行斩云多年，他既愿意助你，你为何还要自己修行？你若到时亲身犯险……要我怎么……要我怎么能……”
“要您怎么能看我与沧溟两败俱伤么……”宸清语调婉转从容，低低重复一句，声音却微带凉意。
“清儿！？”天后似乎痛楚，“我，罢了，你去罢。”
半晌静谧。宸清退出园中，脸上依然挂着一如既往的从容优雅，然后他的眸中分明带着些凄然。
行之一时不及躲避，二人竟是撞了个照面。
宸清见到行之，微微一怔，随即将那凄然掩入眸底，缓缓轻笑：“你来了。”
他的温言淡语，随意安然，让行之心中一颤，行之几乎一瞬握住他的手：“我来了，是我来了……如若我不来，你是否永远不会想起我，也……不会去找我？”最后那半句，声音愈发小了下去，几乎是说与自己听的。
宸清闻言手上微不可察地一抖，却并没有挣脱，只软言笑道：“你再这样，可是不怕天上众仙将我们当成断袖？”
行之这才悻悻地放了手，他苦笑一下，是了，自己是崔行之么，崔行之若与宸清殿下怎样，可不就成了断袖了么。
他苦笑着抬头，忽地望见他唇畔那抹雅致的笑意，不知怎地心头一滞。扭过头道：“你走吧，我是来找天后的。”
宸清并未多说，缓缓将宽袖背在身后，微微点头：“好。”
两个人轻轻错身而过。
他的身影走向园内，他的身影走向园外。
两袭白衣，一个从容超然，一个单薄倔强。缓缓拉开了距离，却不见有桃花飘过一个的头顶，落在另一个的肩头。
若是就这样分别。若是这是最后一次相见。若是他此去再不能回来……
行之缓缓咬住下唇，他转过头，想要开口唤住他……
“行之公子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么？”身后一缕安详慈爱的声音引得他回头。
“娘娘，小生无意得若痕草一棵，前来进献于娘娘。”行之将仙草呈上，躬身道。
“公子有心了。”
再回头，那人，已然不在了。
……
凡界。
一家街头巷尾到处找得到的小店，普通得路人几乎记不得它的名字。
角落一张方桌，桌上一盏茶，两只杯子，几个小菜。一个白衣少年清秀文雅，一个褐衣男子黑发及腰，邪魅翩然。
“楚江王，许久不见，你却没变呢。”白衣少年缓缓开口，眼角漾起一丝笑意。
褐衣男子微微挑唇，嗓音迷离中带着慵懒：“你却是不止变了许多呢。”
少年垂眸一笑，饮了口茶水。
“当年活着离开楚江王的小地狱，我甚幸之。”
男子微微一笑：“公子——言重了。”公子二字被他咬得清晰绵长，再看他眼中笑容，优雅而无异样。
少年笑意不减，只道：“不知楚江王答应我的事……”
“公子既允诺他日为我言语，我自然尽力。”男子把玩着杯子，语调闲适。
“你倒肯信我。”
“你在天界那位心中是个什么位置，我自是知晓个一二，否则当日在地狱之中……”男子低笑，不再继续说下去。
少年面上微微一僵，随即垂目道：“若有那日，我必不食言。”
“如此甚好。”
冥谷入口。
冥谷乃是冥界与凡界交界处一座荒谷。此处阴气极盛，了无生灵。虽归于冥界管辖，却不甚有人搭理，千万年来荒凉阴森，愈发化为一团浑沌，入口难寻，人迹罕至，几乎为三界遗忘。
若非楚江王出力，纵是宸清之辈，也未必能寻得此谷。
“公子，你实在不必亲自入谷……”
“衍风，此事是我答应了你们主子。况且这两年来我潜心钻研魔婴豢养之术，总有一二所得。此谷一次只能入一人。若是三天后我不能出来，你们再作打算……”
衍风又欲再说什么，行之坚定道：“我不会改变主意，你若拿我当半个主子，便不要多言了。”
衍风垂了垂眸，不再说话，半晌抬起头：“公子，我们在此等候您……和凤公子。”
行之点点头，转身走入一团迷雾，瞬息淹没了身影。
江风阵阵，浪过无痕。
天地一片混沌，茫茫远处，有渡者掌舟而来。渡者身形僵硬，手中划桨游动，一下一下，几乎是在重复着同一动作。
舟近岸，那渡者头戴斗笠，看不清面色。行之上前一步，听那渡者开口：“先生要去哪里？”嗓音沙哑低沉，了无生机。
行之微微一笑：“我想去忘锦洲。”
很难想象，在这样恐怖的地方，却有着这样一个美丽的名字。
渡者森冷一笑，僵硬回答：“忘锦州的船票，要拿先生的命来换。”
“诺。”
“先生请上船。”
行之坐在船上，看那渡者僵硬划桨，忍住心中一阵阵森然。江水乌黑滚着巨大的气泡，其间有响动，仿如雷声，又似兽吼。
大约一炷香，舟再次靠岸。
行之下船，那渡者抬头，露出森然眉眼，僵硬的唇再次翕合……
行之却不曾等他开口，抽出腰中叱魂剑，一剑削掉渡者头颅。头滚进乌黑江中，不见有血流出。
转身，行走。
何时起，他也变得会这样干脆利落地使剑。
行之公子，有剑叱魂。行之温文，叱魂不刃。叱魂既出，行之已怒。
是了，发怒的，是他手中这把千百年来不曾发怒的剑啊。
多年来三界有传言，叱魂是把废剑，因为他的主子不曾使它。然而数年前极北曾有一道红光划过长空，有人说，那是叱魂在咆哮。只是那之后，并不曾再见奇特光芒，于是传言也渐渐为人们遗忘。
如今他却看见了，叱魂发出的怒吼，没有血光。因为，早在那一天，叱魂的血，也已冷了。
忘锦洲。
或者有人起这名字，是要它忘却世间繁锦。
黑色的枝桠张牙舞爪。枯草焦黑地蜷缩在地上，仿佛曾有烈火扫过，然而那些枯草坚硬如铁，似乎早已没了人世的温软。
没有声音。
没有一丁点的声音。
行之继续向前走着，他不知道方向，只照着楚江王的话做，凭着直觉一路向前，不看两侧。
突然有孩子的笑声。清脆悦耳，仿如铜铃一般。
“咯咯，有人来了，有人来了呢。”
他突然有些慌，楚江王说此季是魔婴休眠之时。为何他听到这般笑声。而这笑声，又这般熟悉。
“咯咯咯，有人呢，有人呢。”
他握紧手中叱魂，抬起头，却不见任何身影。只那声音一直在耳畔徘徊：“有人呢，咯咯咯。”
是了，是幻象。
前方枯草中央，躺着一个人。行之走近，那是一个男子。男子蓝衣黑发，面目清秀，双眼安详地闭着，却能看出上挑的眉梢。若那双目睁开，定是一双桃花眼。
可是，他不会睁开了。
行之在男子腰间摸到一块白玉，玉上有轻轻的刻痕：凤。
是了，凤。凤文。
这肉身便是凤文最后一缕魂魄所化吧。
凤族有涅槃之能，死后每一缕魂魄皆能化作一具肉身。然而不死之身，却无不死之魂。魂去而肉身常在，尽毁仍能重塑。
行之将男子背在自己背上。转身。
眼看要到岸了。他思量着那渡者已死，要如何渡回岸边。却觉得耳边有冰冷的吐气声，背上一麻。
他回头，见是那先前的渡者趴在他背上森笑：“先生的命还没拿来。”
行之忍住心中恶寒，回手一剑。背上一阵虚空，四周围是黑色枝桠，并无渡者。他看向远处，在他刚刚回来的地方，有蓝色的一点。
那是凤文。那缕凤文的魂魄还在原地。
“咯咯，你来了。”
还是那个悦耳的声音。笑意中一片童真。
有红衣女婴降落。
他握住手中的叱魂，叱魂已经按捺不住，吱吱作响。
“咯咯，你来啦！”
行之拔剑，女婴黑发瞬息伸长卷住剑身。有雾气袭来，他一阵眩晕。
似乎有尖锐之物抵在脖颈，他忽地用叱魂割破自己的手臂，有血汩汩流出。锐物瞬息远去。
是了。魔婴嗜血，也惧血。她饮血时往往割破甚小伤口，一气将血饮干。却不能见血流出。
黑发收回，行之趁那女婴分神，一剑直指她的眉心。
女婴张大口，似乎难以置信。
剑尖即将没入，却听那女婴大叫一声：“姐姐！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你是姐姐！”
那声姐姐生生顿住了行之的剑。她叫他姐姐。他不解，那剑却再不能下手，他握紧叱魂，任它在手中咆哮。
女婴凄然一笑，仿如疯魔：“姐姐要我死，姐姐既要我死——”
突然她手中飞出根细长如箭的锐器，直指他的咽喉。
行之有些惊怔地站在原地。他不明白那女婴为何叫他“姐姐”。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心痛的感觉。只看着那锐物直冲自己而来。
他觉得心间烦乱无比。
却又似乎安谧。
“心儿！”那声音来自远处，是一个男子的叫喊。喊声如此熟悉，让他几乎以为自己迷失在了濒死的空间里。
一道银光瞬间划破女婴的颈部。行之竟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出：“不要——！”
“要”字刚刚脱口，便有一个白影扑到了自己的身前。
有绸缎破裂的声响，伴着锐物入肉的闷声。
白影紧紧地抱着他，闷哼一声，却发出微弱的似乎满足的叹息：“总算……”两个字溢出嘴角，却再无声响。
行之抱着面前的身体，望着那飘摇落地的红衣女婴，还有远方凤文的尸身。突然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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