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不觉晓

　　乌恩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梦境之中。她躺在床上，歪着头，看着雍正抱着一个小女孩走进来。雍正没有说话，但乌恩的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那是她的孩子。她的眉像她，她的眼像她，她的鼻像她，她的唇像她，就连那圆圆的脸蛋，都像她。小女孩依偎在雍正的怀中，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乌恩。乌恩有些激动，咳嗽了起来，脸长得通红。雍正走到床边坐下，小女孩坐在他的膝上，他开口道：“乌恩，这是年若恩。”
　　乌恩落下一滴泪，怔怔地伸出手，欲摸年若恩的脸。年若恩抬起头，问雍正道：“她怎么哭了？”雍正淡淡地对年若恩道：“她是你娘。”年若恩道：“我娘？我娘不是死了么？”乌恩听到年若恩说的一个“娘”字，虽不是喊她，却触动她的心，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年若恩见乌恩落泪，便伸出小手，替乌恩拭泪。乌恩原是千般万般地欺骗自己，不愿承认自己有个孩子，怕再想起那些年的经历。如今一见年若恩，却全然没有恐惧，只有疼爱。乌恩问雍正道：“这孩子，她叫什么名字？”雍正道：“她叫年若恩。”乌恩喃喃地把这名字念了几遍：“年若恩。若恩。若恩。”
　　看着年若恩坐在桌旁吃着糕点，乌恩心里感慨万千，她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雍正坐在乌恩的床边，道：“朕都知道了。”乌恩惨淡地笑了笑。雍正道：“朕赐年羹尧自尽。”乌恩抬头看了雍正一眼，然后垂下眼帘，道：“多谢皇上。”雍正转头望了年若恩一眼，年若恩只顾着吃着糕点。雍正道：“怎么告诉她？”乌恩心里一痛，咬了咬嘴唇，道：“求皇上，千万别告诉她。”雍正静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朕想纳你为妃。你的女儿就是格格，朕不会亏待她的。”乌恩愣了愣，抿了抿嘴唇，然后道：“多谢皇上。”雍正原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可她却只说了这四个字，他也便不再说些什么。
　　翌日立身，似乎病情好转了许多。乌恩觉得这是年若恩给她带来的好运，殊不知其中也包含着做母亲的心。她有些兴奋，觉得力气恢复了许多，可以坐起来，靠着垫子，歪在床上。年若恩在屋子里雀跃奔跑着，也不知哪来的劲道，笑嘻嘻的，一派欢心愉悦的样子。乌恩笑着唤道：“别跑这么快，小心摔着了。”年若恩便笑吟吟地跑到乌恩面前，扑进乌恩的怀中，甜甜地喊道：“娘。”乌恩摸到年若恩的胳膊，瘦瘦的，想必在年府受了不少苦。乌恩的心又痛了起来。
　　允祥来了，带着各色的小玩意，送给年若恩，又问乌恩道：“身子好些了吗？”一边说，一边把一个泥人递给乌恩。乌恩接过允祥手中的泥人，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允祥从宫外给她带各色的新奇东西。两人说着话，只是平平淡淡的家常，允祥已是知道乌恩的经历，只是绝口不提。乌恩看允祥，也是老了许多。即使如今深受雍正信任，身居高位，但却是沉重疲惫，头发花白，眼袋很深，皱纹密布。
　　宫女通报，称悫靖格格到。乌恩想起从前，她与纯悫、温恪、悫靖、敦恪一起在宫巷里放风筝。如今，纯悫、温恪和敦恪都已经去世，只剩下悫靖。悫靖也是支离破碎的一个人，额驸孙承运的去世，给她太打的打击。悫靖见年若恩挥着手中的布偶，跑到乌恩面前喊着娘，甚为惊讶。乌恩看见悫靖的表情，心里明白，便唤了一个宫女把年若恩带到外面去玩。待年若恩走后，悫靖忙问道：“是你的女儿？”乌恩微笑着点了点头。悫靖又问：“我刚才来的时候，听说皇上要封你为贵人。难道……她是皇上的孩子？”允祥坐在一旁，没有说话。乌恩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笑了笑。
　　吃过了晚饭，乌恩拿过一个引枕靠着，年若恩坐在她的身边，玩着允祥送给她的玩偶。乌恩微笑着看着她，渐渐的，视线模糊。她想一定是自己今日累着了。一时，宫女端药进来。乌恩喝了，把药碗交还给宫女。
　　坐了一会儿，倦怠一阵又一阵的涌了上来。侍奉的宫女见乌恩的脸色渐渐苍白，便扶乌恩躺下。乌恩躺在床上，虽然身体无力，但头脑却愈加清楚。她开口道：“熹妃娘娘呢？”宫女答道：“熹妃娘娘有事，过些日子再来看您。”乌恩却道：“我想见她。现在就要见她。”宫女无法，只得出去通报。
　　乌恩等待苏晴，却等来了雍正。她见雍正进来，便笑道：“皇上，您怎么来了？”雍正见乌恩脸色不对，赶紧宣太医，然后坐在床边，伸出手，摸了摸乌恩的额头，却是冰凉冰凉的，似是体温渐渐地散去。乌恩笑，又道：“皇上，我想见熹妃娘娘。好多天都未见她，心里惦记着。”雍正摆了摆手，宫女便退出去请苏晴。
　　只是几日未来，却仿佛换了一世似的。苏晴一进门，便闻到一股浓厚的药味，她无意识地皱了皱鼻子，因为在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凝固腐朽的味道。她一眼就瞥见坐在炕上玩耍的年若恩，尽管她未曾见过年若恩，但她知道，那便是乌恩的女儿。因为这个小女孩，同乌恩小时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苏晴内心感触，仿佛见到了童年的林然，自己也依旧是当初那个天真的孩童。
　　乌恩见苏晴站在门口，便唤道：“苏晴。”苏晴定了定神，笑了笑，甩着帕子走过去。她看见雍正投来的眼神，冰冷的，是警示她不要乱说话的意思。苏晴微微低头，向雍正行礼，然后来到乌恩的床前。
　　乌恩从被子里伸出手，苏晴便握着乌恩的手。她觉得乌恩的手是这样的冰凉，手心里渗着冷汗，她吓了一大跳。乌恩似乎浑然不觉，喃喃说道：“苏晴，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在学校生病了，烧得昏昏沉沉的，是你背着我回家。”苏晴心里闪过一丝不祥，瞥了雍正一眼，赶紧道：“你说这些做什么？赶紧养好病才是正经。”乌恩微微笑着，这笑容更让苏晴感到心慌。乌恩道：“我现在觉得头好沉，仿佛就像那时一样。苏晴，你这几日去了哪里，我一直都见不到你。有时候睡得久了，就不知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梦里。仿佛一觉醒来依旧是那日，你说要去喝冷饮。或许这真的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咱们就能回去……”
　　苏晴站在哪里，心里默道，能回去吗，我们还能回去吗，若这真的只是一场梦，那该有多好。回去了，她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用怕。
　　泪，一滴又一滴落下来。苏晴的泪落在乌恩的手背上。乌恩轻声道：“你怎么哭了？”苏晴赶紧用帕子擦泪，道：“我没有哭，是沙子迷了眼。”乌恩望着苏晴的脸，静默了一会儿，唤道：“皇上。”
　　雍正赶紧走过来，听乌恩道：“皇上，我想求您一件事。”雍正听了这话，仿佛预见了什么，不竟往后倒退了半步。乌恩抬不起头，所以看不到雍正悲戚的神情，只是自顾自说道：“皇上，若我以后不再了，求求您，一定要好好待熹妃娘娘。我从未求过您什么，只是求您这件事，您能答应我吗？”雍正更加心酸，只是板着一张脸，不让情绪流露。乌恩躺在那里，等了许久，都未听见雍正回答，又唤道：“皇上……皇上……”雍正赶紧道：“朕答应你。朕都答应你。”
　　乌恩仿佛松了一口气，仰面躺在那里。雍正推开苏晴，握住乌恩的手。乌恩似乎用尽了气力，只见她张口，却听不见她说话的声音。雍正把耳朵贴近，听见乌恩道：“十四爷……”雍正忍住心伤，挤出一丝微笑，道：“他很好。朕不会让他死的。”
　　死。这个字在乌恩的耳朵里一阵一阵地回响。
　　她要活。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只要活着，就能等到再见允禵的那一天。
　　乌恩撇过头，目光投向坐在炕上的年若恩。她的女儿，仿佛是她生命的延续。她的孩子还那么小，那么小……
　　若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若她没有遇见他。
　　乌恩的视线渐渐模糊……

　　清东陵附近的苏麻喇姑的陵寝旁多了一座小小的墓。
　　雍正十三年，八月己丑，雍正驾崩。四阿哥弘历继位，改年号为乾隆。熹贵妃钮钴禄氏尊为皇太后。
　　十一月，允禵获释。
　　一个阴雨绵绵的春日，允禵来到乌恩的墓前，默默地立了许久。他不发一言，低着头，沉着脸。转身，准备离开之时，见不远之处，一个妙龄少女搀扶着一个中年妇女，微笑着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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