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锁

　　宅院里，黄衣的小姑娘在院子里乱跑，听到开门声，飞奔而去，险些将门后的谢若撞倒，幸好有绝默在身后顶住，才免去摔个四脚朝天的下场。谢若稳住脚下，看着头发凌乱的丫头，双目灵动，五官分明，甚是好看。小姑娘瞪大眼睛直勾勾地打量谢若，笑出了声: “哥哥长得真好看，和雪哥哥一样好看。 ”

　　谢若笑了笑，摸摸她的头，问: “你叫什么名字？”

　　“琳儿! ”她露出整齐的牙齐，笑答。

　　“琳儿。 ”院内雪手执木梳，呼唤道，见两人回来，点了点头。马冰琳讨好地朝谢若挤出她认为最灿烂的笑容后，蹦蹦跳跳回到雪身侧，被雪领住回厢房去。

　　谢若望住这简陋的院子有了女孩的欢笑声仿佛冬日过后迎来春风，满院生气勃勃，不禁有点羡慕。

　　“还痛吗？”绝默看谢若的手捂在胸前，慰问。

　　谢若垂下手，摇摇头，仰首看在周府时一直没开口的舅舅，问: “墨大哥可是在怪我？”

　　未料到谢若有此一问，绝默看起来有点错愕。

　　谢若解释道: “若你不是在怪我一言不发离开莫家，又自作主张回镇江，为何听到我说要回镇江时，要板着脸 ？”

　　绝默以为自己如此微细的表情他不会察觉，想不到他目光这般锐利。绝默虽长得粗犷，却有一番心思。目睹谢云对阿姐和谢若的伤害，绝默满心希望谢云身败名裂，期盼谢家没落，然而这念头如何与谢若述之不管这次谢若来扬州是为一己之私争夺家业，还是为了保住谢家名声，终究是在替谢家渡难。

　　再说，若来扬州未见到冯来晞，绝默自然不会有一丝犹豫，定随谢若一同回去，起码他能在莫府守着谢若。然而千里迢迢寻觅许久，他竟在扬州找到冯来晞，主子在此，他怎能离去？”

　　何况，他想不出任何理由让谢若留下。

　　“果然....... ”见绝默久久未言，谢若失落地低下头，道: “若墨大哥不愿回去，我与李兄一同回镇江即可。 ”说罢，拖住落寞的背影回房去。绝默不善言语，此刻更不知从何说起，从认亲开始吗？

　　绝默伫在房门前，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谢若莫名地生起闷气，躺在床上迷糊地睡着，夜深转醒，未见绝默，心一紧，踉跄地下了床，开门见他蜷伏魁伟的身躯坐在石阶上，紧合的眼睛上是皱成一团的眉头。谢若俯身戳了戳他的眉心，岂料绝默倏然睁眼，逮住他作恶的手。四目交投，目光交织，良久，谢若顺势在他身旁坐下，轻声道: “其实离开镇江时，你说要留下，我颇为失落。离开镇江后想，有你在莫府等我真好，尽管......偶尔依旧希望有你在旁...... ”

　　绝默转头看他，只见月色中他俊美的侧脸和微微勾起的嘴角，美不胜收。

　　谢若继续道: “在扬州见到你，我心中有多雀跃多欢喜你知道吗我以为你是来寻我的，所以理所应当地以为若我回去，你必然随之.... ..却忘了，你、我终究是两个人，是我一厢情愿。 ”谢若侧头看他，心里反覆地念着 “舅舅 ”二字，在世上最后也是唯一关爱自己的亲人。

　　绝默凝望着那双似乎下一瞬便要落泪的眼眸和似乎有话不能道的双唇，手用力，将他拉进怀里，在他的耳边用自己低沉的声音回道: “我随你，不管你要去哪里。 ”谢若心头微颤，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手拽住舅舅的衣襟， “嗯 ”地应了声。

　　周府门外，马车已在等候，殷敏琴正在和周洛晏绊嘴。

　　“你这是要搬家吗行囊堆满半辆马车。 ”周洛晏揶揄。

　　“这些本小姐都要用到，你少管我! ”殷敏琴吐了吐舌头，气道。

　　“我懒得管你，也管不着你。 ”周洛晏没好气地说道。殷敏琴看他两手空空，问: “你的行囊呢 ？”

　　周洛晏与一旁的李华对看，回道: “我有要事，过两天再去镇江与你们会合。 ”

　　殷敏琴惊讶地瞪大了眼，气愤地嚷道: “有什么天大的事比陪本小姐去镇江更重要! ”

　　“好了。 ”周洛晏搭住她的肩，半推半送地说道: “一路上有谢公子陪你就够了。 ”

　　话语间，谢若与绝默也来到周府，跟周洛晏拜别后，谢若和殷敏琴同车，李华则同绝默一辆，自然两辆车的气氛天差地别，前者热火朝天，后者冷若冰霜。

　　绝默木无表情地透过窗外盯住前方谢若的马车，浑身发出生人勿近的气势，李华一人寂寥，寻思许久，自顾自地说道: “殷小姐个性爽直，开朗可人，又是官家千金，与清诺......谢公子一起也算得上门当户对。 ”

　　绝默瞥了眼他，无话。

　　“难道墨兄不愿见到谢公子成家立业，儿女成群 ？”李华继续自讨没趣，却未料到绝默转头直视他，久久才吐话: “与你何干。 ”

　　李华如正面被泼了一脸冷水，心都凉透，再不开口。

　　另一边厢，殷敏琴满脸期望地问: “镇江可有何好玩好吃的 ？”

　　“镇江有一家店的糕点特好吃。 ”谢若介绍道。

　　“糕点!周洛晏最爱吃糕点，等他来我们一起去吃。 ”她说道，见谢若别有深意地冲自己笑，她怪道: “怎么了 ？”

　　谢若笑了笑， “殷小姐与周兄感情真好，离开扬州后，三句不离他。 ”

　　“没有，你别误会! ”殷敏琴急摇头否认: “他......我......我们是青梅竹马，感情是好，但那是......是兄妹情. .....对，兄妹情! ”她捂住慌乱的心，不知在向谢若解释还是在说服自己， “而且，而且他好男色，尤好......谢公子这般长相的。 ”说着怪不好意思地打量谢若，却不敢继续问下去。万一，万一谢公子也有那种癖好，可怎么办？

　　谢若回想周洛晏提起的往事，一场误会倒也误了他与殷小姐的姻缘。

　　入夜，四人与两名车夫在林中筑起篝火，简单料理一顿后，殷敏琴回车中歇息。男女有别，谢若自然去到李华的马车中，小小的空间却实在容不下三个大男人，左思右想，李华识趣地下了车，谢若要拦也拦不住。

　　车内，绝默想替他拉紧披风，道: “夜深露重，小心着凉。 ”谢若环顾四下，也没见到多余的毛毯，朝他靠拢，将披风披在两人肩上，半身依着他，闭上了眼，轻声道: “你也是。 ”

　　李华靠住大树睡去过了一晚上，晨雾刚散，露珠凝聚，待晨光照来，他伸展僵硬的身子，拉开马车的门，瞟见睡在绝默大脚上的谢若，一愣，然后被绝默恶狠狠的目光瞪得一声不敢作，轻轻地又关上了门，转去殷敏琴的马车，与车夫一同坐在外头，再次出发。李华心中是真的憋屈，怎么做个媒人如此难幸好再过半日便到镇江，若这般多过两天，李华宁可自己徒步走回镇江。

　　离家半月，谢若一人先回谢府看看情况，虽然他想请殷敏琴到家作客，但一向不被家人待见的他怕会照顾不周，便请她到镇江最负盛名的客香楼投宿。李华与绝默也各自回府里去。

　　抱住忐忑的心，谢若踏入谢家大门，一如往常，没有人欢迎没有人接待。大厅中，谢云与二儿子谢昆、二夫人一同品茶，和乐融融，瞟见谢若，满是欢笑的脸都凝住了。
　　“大少爷终于回家了 ？”二夫人先声夺人，语气中全是嘲讽。

　　“父亲，二姨娘可安好 ？”谢若拱了拱手问候。

　　谢云挑了挑眉目，二夫人假意关怀地问: “你都跑哪去了居然半月以来毫无音讯。 ”

　　谢若疑惑，心想他到扬州后一直有派人送书信回家汇报，回道: “父亲，孩儿一直在扬州替家里寻木造纸。 ”

　　谢昆与二夫人暗暗对视，二夫人揶揄道: “难道不是去风流快活 ？”
　　“我...... ”谢若确实有去青楼，但仅为了见林相语， “孩儿采购的楮木日前应已运达。 ”

　　“日前 ”谢云若有所思地看向谢昆， “日前你二弟购了百株楮木，已开始作业。 ”

　　谢若瞄了眼谢昆，瞧他与二夫人那副狡黠的模样，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大哥可有借据或文书证明你口中说的买卖？ ”谢昆问。谢若身无分文，所以借李华的名义与周洛晏做买卖，而他与李华交好，并未写下欠条，确实无实证。

　　“你可以问问运木的人，卖家是扬州周洛晏。 ”谢若说道。

　　“你说便是？空口无凭。 ”谢昆道。

　　谢若急了反问： “那你说，你的楮木从何来 ？”

　　“正巧，我外公在扬州有熟人，对方将楮木卖与我，有单有据，木还是我雇人运回来。你可以跟管事要帐目看，跟造纸坊的伙计打听打听。 ”

　　谢若气急败坏，他们母子分明买通那群人，让他一个人如何辨解。谢若瞅住谢云，希望他能明察，可是谢云只摇了摇头，道: "散了吧。 "随后起身离去。二夫人和谢昆得逞地冲谢云一笑，也双双回到自己的院子。谢若自然不服，紧追在谢云身后，申述道: “父亲，请你相信孩儿!那些楮木是孩儿从扬州一名叫周洛晏的地主采购来，您可以问问他。 ”

　　谢云蓦然停住，回头看委屈的他，反斥道: “信你又如何，连这点事你都无法替自己正言，那是你无能。 ”

　　如雷轰顶的谢若顿时明白，追问: “所以，您信我却又任得他白领我的功劳 ？”

　　谢云肃穆的表情中仿佛有一丝无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天下间又有谁能懂他所忧所虑
　　“你争不过他。 ”谢云言罢，甩袖留下懵然的谢若。

　　踱步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一心回家报喜的谢若这才听到人们口中盛传谢家二公子聪明能干，替谢老爷寻来大量楮木以补木园走水所失。在客香楼等谢若一同享宴的李华和殷敏琴自然也听到，待谢若来赴约，二人迫不及待地追问。

　　“岂有此理! ”殷敏琴气愤地拍案， “若是在扬州，我定让爹爹灭了他! ”李华跟着安慰几句，心里暗暗从那一句 “争不过 ”分析谢家的局势，看来表面谢云是家主，家里却有大半拿捏在二夫人和谢昆手里，以至谢云便是要替谢若争一口气也无能为力。

　　“好了， ”谢若一笑而过，举起酒杯道: “忘了那些晦气的事。难得殷小姐到步，来，我们能喝一杯庆祝庆祝! ”殷敏琴与李华对看，知道谢若有意借酒浇愁，齐齐举杯，奉陪到底。

　　杯盘狼藉，殷敏琴已醉倒趴在桌上，谢若则沉默地续杯，可双目无神，怕也是醉了，唯有李华仍清醒，打起歪主意。让他们一男一女同卧一床，生米煮成熟饭或能改变现时谢家的情势。然而，看着两个毫无防备的人，李华叹了口气，唤来小二。

　　“客官有何吩咐 ？”小二问道。

　　掏出碎银，李华差遣道: “请人到莫府找位公子，让他来客香楼接谢公子回家。 ”

　　“城北莫府那地方有人住 ？”小二猜疑。

　　李华摆摆手， “快去。 ”

　　“好! ”小二收好赏银，不再多问去办事。

　　也不知是小二麻利还是绝默脚程快，一盏茶的光阴绝默便到。目光落在不停独自灌酒的谢若身上，绝默脸色难看得要杀人似的。李华立即辩解道: “与我无关，是因为....... ”

　　“我知道。 ”绝默打断他。

　　李华释然点头，也对，谢昆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绝默怎么可能不知。

　　绝默按住谢若又要续杯的手，道: “走。 ”

　　闻声，谢若缓缓地仰起头，又觉头太重，用手撑住脑袋瓜，迷糊的眼中映出数个他的模样。他忍不住咧嘴，嘻嘻地笑着道: “来了...... ”

　　绝默扶住他的肩将他拉起身，道: “回去。 ”

　　脑袋东晃西倒，双腿轻浮，谢若皱了皱眉头，疑问: “回去哪 ？”

　　绝默舒了口气，蹲下身正要将站不稳的他扛在肩上，又想起谢若曾经说过的话，顿了顿，背过身上背起他。李华问道： “不如我唤辆马车？ ”

　　“不用。 ”绝默头也不回地迈步，谢若竟也乖巧地趴在他背上。

　　晚风吹拂，夜里街上无人，只有打更人的声音在空中回荡。谢若百无聊赖地晃住脚，双臂环住绝默的脖子，感受着他宽阔结实的背，冷不丁地说道： “他可从未背过我。 ”
　　绝默的背僵了僵，自然知晓他口中的 “他 ”是谁。

　　“......他也未曾朝我笑过，从未赞许过我。 ”谢若冷笑了一声， “虽然我从不稀罕，但我以为，仅是因为我无用无能才得不到他的认可，原来，就算我有用，他也不会在意，不会感到欣慰. ...... ”他把脸埋在绝默的背上，声音很轻， “为何连一个正眼也不给我？ ”

　　绝默停下，声音如磐石般坚定： “你不需要他的认可。他不背你，我背，他不看你，我看，他不对你笑，我对你笑。有我......我会一直一直都在。 ”

　　一阵沉默，绝默以为他已入睡，正要提腿，忽感脖间的手围得更紧。谢若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侧着脸看他，柔美地弯起嘴角，道： “可我也没见过你笑。 ”

　　绝默扭头望他，相隔不到咫尺的脸只能从彼此的眼眸。绝默目不转睛地盯住谢若那双泛泪光的眼睛含着浓浓的笑意，看得谢若不自觉地紧张，酒也醒了三分。时光似乎停滞，谢若仅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的鼓噪声。他撑直了手，拉开距离，道： “我可以自己走了。 ”

　　绝默顿了顿，蹲下撒手。谢若踉跄了一步，绝默本要拉他，他却不自然地退了一步，道： “很晚了，我们赶快回去吧。 ”绝默看他，紧随在他一步之后，盯住他的身影直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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