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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出马
半个月后,薛一娘终于绣好送子观音像,在顾太太生出疑心催促她之前,搬回了她与顾三公子的小院。不过薛一娘当天晚饭时便一脸贤惠地对顾太太说,她入门以来,多蒙太太照顾,感佩于心,打算为顾太太绣一幅流云百蝠的帔子,赶在过年时穿戴,以表孝心。顾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将那座小楼指定给了薛一娘,叮嘱她千万不要太辛苦了,哪里还注意得到儿子的郁闷?
时近年关,顾三公子的功课暂时停了下来,各家都在忙着准备过年,一帮同窗也少有来往,顾三公子整天呆在家中,却进不了绣楼、瞧不见薛一娘的人影。而到了晚上,萧娘子和秦娘子一唱一和,说是说不过的,真要动起手来,不用薛一娘出手,仅仅一个萧娘子便能够整得他狼狈逃蹿——至此顾三公子才想起来,这萧娘子与秦娘子,想必便是薛一娘的师傅送给她的得力手下,无怪乎这般难惹。
这么一来,顾三公子被挤兑得只能和衣而卧,半点也不敢碰嘴角总是隐带讥笑的薛一娘,只能在心中暗自念叨:不要紧不要紧,来日方长,无论如何,薛一娘总是自己同床共枕的娘子。
顾三公子这么忍气吞声地过了一个新年,眼看着萧娘子和秦娘子见他连日来委曲求全、作低伏小,已经隐约起了怜悯之意,口头虽不肯饶过,下手却已略缓,出脚也轻了一些,心中暗喜,想着今晚一定可以越过这两尊门神,涎着脸与薛一娘亲近一下。
到了晚间,顾三公子特意将薛一娘从前绣的白衣观音翻了出来,有意无意地在薛一娘面前细细观览。这可是他借口为顾太太祝寿而求来的,现在却还在自己手中,薛一娘应该会觉得奇怪吧?
薛一娘冷眼看着顾三公子支着耳朵、时刻准备着听她发问、好接过话头的模样,不觉暗自叹了一声,一颗心没来由地软了下来。这个笨蛋,让人生气的同时,却又觉得可笑可怜。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薛一娘心气渐平,慢慢也想明白,顾三公子待她,的确是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女子,在外人看来,足称得上“情深意重”四字。
只不过,每次这么想的时候,都会在同一个问题上纠结不休:顾三公子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请媒提亲,若不是逼到无路可退,只怕他还会这样似近实远地纠缠追逐下去。
薛一娘心思摇动,忽喜忽怒,面上神情也随之变幻不定,令得顾三公子心中忐忑,左等右等,不见薛一娘搭话,于是咳了一声,打算再一次厚着脸皮去搭个讪。
但是顾三公子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外间守夜的萧娘子低声喝斥:“是谁?滚出来!”
随即听到两名值夜的小环纵身而出、却被人在一个照面间打翻在地的惊呼声,来人嘿嘿笑道:“多年不见,萧娘子何必一上来便喊打喊杀?多伤和气!”
顾三公子心中哀嚎一声:坏了,陈道士来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了!
萧娘子显然知道陈道士的身份,只冷哼了一声,却未阻止他光明正大地自房门进来。顾三公子与薛一娘迎了出去。陈道士笑嘻嘻地道:“三郎啊,这些日子可被锦娘子的弟子门人欺负惨了吧?好在贫道及时赶到,这就来替你撑腰,管保她锦娘子再神气不了!”
他的弟子,可不能任凭那锦娘子欺负,要教训也只能由他动手。
萧娘子面色微变。这些日子她们与顾三公子频频交手,虽然觉得顾三公子惯能挨打,闪躲起来也灵活得很,但是大多时候顾三公子只是招架、很少还手,竟是未曾看出他的师承来历,还当是顾清敏找人教的,却未料到……这可麻烦了,居然将陈道士招惹了出来……
萧娘子不敢当面得罪陈道士,因此转过头狠狠瞪了顾三公子一眼,若是顾三公子早日告知此事,她一定会将整治顾三公子的事情做得更隐秘更无懈可击,也免了这许多麻烦。
陈道士毫不客气地在上位坐下,顾三公子和薛一娘未得他吩咐,不敢就座,一左一右站在旁边,萧娘子借口奉茶,让惯能哄人的秦娘子换了上来,自己将那两个被撂倒的小环救起,自去看守门户——虽然小院之中顾家的两个守夜仆妇早被陈道士弄昏,顾家应该不会察觉这边的动静,但还是小心为妙。
端起茶盏,陈道士开始训话了,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归结起来就是一个意思:少年人血气方刚,知好色而慕少艾,此乃阴阳之道、人之常情,为人妻者,怎可斤斤计较夫君年少时的往事?
顾三公子越听越觉得陈道士这话很有道理,薛一娘这般计较,大是不该,不免有些洋洋得意地看向对面的薛一娘,却见薛一娘嘴角含笑,眼中却全无笑意,眉梢轻扬,方才隐约可见的软和之意,荡然无存。顾三公子心中“咯登”一下,暗叫不妙。俗话说“当面教子,背后教妻”,以他和各家太太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这些太太们,无论年长年轻,对这人前的脸面,都看得极重,薛一娘又是个心气高傲的,当着他和秦娘子的面被陈道士一通教训,而且这陈道士还偏心得很,哪有不恼火的?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小心翼翼,可就全白做了。
这么一想,方才的得意,翻变为沮丧。
陈道士越说越得意,口沫飞溅,竟是说到了锦娘子身上,什么有其师必有其徒,上梁下梁之类的。顾三公子暗暗叫苦,薛一娘却是趁着陈道士喝茶歇气的机会,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陈道长,家师不日便要前来临安,若有指教,不妨与家师亲自商谈。”
陈道士端着茶盏的手停住了,眼珠转了一转,尚未说话,门外已有人冷冷说道:“陈列子,这顾三还没正式拜师呢,就护着他欺到我师徒头上了?”
陈道士讪笑着站起身来。
随着一股冷风,锦娘子翩然而入。看她年纪相貌,易地而处,不过一个温和慈善的中年妇人,但是此时此刻,伪饰尽去,整个人如箭在弦,如剑出鞘,冰寒凌厉之气,透骨而入,直刺脏腑。顾三公子本就畏寒,至此难免本能地向陈道士靠了靠。锦娘子鄙夷地看他一眼,这点儿气势都受不了,真不知一娘看中他哪一点?
锦娘子与陈道士并肩而坐,中间隔了一张几案,顾三公子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锦娘子挥手令他自去:“你并未入陈列子之门,无须拜见我。”
顾三公子含笑说道:“前辈是一娘的师傅,晚辈是一娘的夫君,怎可不以礼相见?只是仓促之间,未能备得拜见之礼,只能奉上一杯清茶,还请前辈见谅。”一边说一边将秦娘子手中的茶盏端了过来,恭恭敬敬地跪下,双手奉上。
这样大礼,可比方才拜见陈道士时隆重多了,锦娘子心头大是快意,斜了一脸憋屈的陈道士一眼,方才接了茶,慢慢喝上一口,便交给了站在身边的薛一娘,看看仍旧跪在面前的顾三公子,脸色稍稍和缓,转向陈道士说道:“这小子虽然不成器,总还是一娘的夫君,道兄若不介意,我今晚就替道兄考较他一番,也好尽早过关入门。”
陈道士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显然正在艰难地权衡,要不要今晚就将自己精心栽培的弟子人选送给锦娘子考较。面前这小子在萧娘子这些人面前都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落到了锦娘子手中,只怕会被整治得更惨。但若是不答应……
他看向顾三公子:“你意下如何?”
也不知这小子究竟练到何等程度了,还是让这小子自行决断好了,若是抗不住被打成重伤,薛一娘也不会怪到自己身上、然后怂恿锦娘子来找麻烦。
顾三公子赶紧磕了个头:“前辈有意指教,晚辈敢不从命?”
刚才只一照面间,顾三公子已经想好了对付锦娘子的办法,无非“顺势而为”四个字——这可是他与各家太太打交道这么多年,得出来的经验之谈,面对着锦娘子这等睥睨众生的人物,更是要乖巧听话。
锦娘子果然满意,微微一笑,说了一声“跟我走”,一把揪住顾三公子衣领,将他拎了起来,顾三公子急忙提气轻身,只觉眼前景物一掠而过,耳边夜风呼啸,翩翩然如凌云气,大有飘飘欲仙之感。
锦娘子忽地将他望空一抛,顾三公子连翻了几个跟头才消掉去势,稳稳落下,正打算笑着拱手说一声“请前辈指教”,笑容未敛,却见三枚绣花针带着几近透明的三条丝线,挟着冰寒之气迎面射来,骇得他即刻向后仰倒在地上,绣花针射空之后,被锦娘子轻轻压低了一带,收回指间时堪堪自他胸前划过,衣襟尽裂,寒气刺骨,顾三公子倒抽了一口冷气,急忙滚了开去。
这是顾三公子整整一年悲惨挨打生涯的开端,锦娘子每个月考他一次,与他过招时的绣花针从三枚慢慢加到十二枚,最后加到三十六枚;顾三公子则从最初半个时辰便被捆成一团,直到最后两个时辰才被锦娘子捆倒。陈道士除了找来上好伤药之外,只会嘿嘿干笑,然后很同情地告诉顾三公子,当年锦娘子的师傅考较他时用的可不是绣花针,而是雷神锥,一个不好便会透骨破筋,与他一同习练玄武十三式的另外四个人,便是被这雷神锥废掉的,你小子已经很幸运了,就知足吧。
顾三公子很是悲愤,陈道士这是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他试试被锦娘子捆个牢实吊在树上三个时辰试试看!这什么变态的入门关啊,居然不是本门师长来考较,而且考较也尽考的怎么挨打!
惟一的收获是,薛一娘对他心疼心软了。既然师傅已经替她大大出了气,顾三公子看起来早就没有那么可恶,无奈师傅难得碰上这么一个在她手下支撑的时间越来越长的后辈弟子,兴致更高,自己也没有办法求情,只能对顾三公子好一点儿,以免自己心中太过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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