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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历和礼物
在所有嫌疑人里,乍格的行为最是直接外露,也最贴合“行动者”的特征。花园里那黏腻得让人浑身不自在的注视,凌晨时分在后院鬼祟穿梭的身影,桩桩件件都让白蕾妮不由自主地将他和那个潜藏的“黑影”高度关联起来。可要说就此确认,她还需要更多关于他的信息,尤其是官方记录——那个“梦游症”的诊断,更是关键中的关键。
直接去病案室调阅病历?对她这个预科班学员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权限不够,也找不到合理的理由,强行尝试只会打草惊蛇,把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她必须想个更迂回、更隐蔽的法子。
机会在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悄然降临。按照学习计划,在尹柏萧的安排下,她开始有了有限度进入医院非核心区域观摩学习的机会,美其名曰“感受医疗环境,培养职业认知”。她被安排跟随一位资深护士长巡查普通住院病房。
白蕾妮始终保持着低调,低着头认真听护士长讲解各种护理注意事项,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衣角,目光却像雷达般敏锐地扫过一间间病房门外的门牌,搜寻着那个名字——乍格。终于,在神经内科病区的一间双人病房外,那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
病房门虚掩着,她悄悄瞥了一眼,里面只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年病人靠在床头闭目休息,靠窗的那个床位空荡荡的,床单铺得平平整整,显然,乍格不在。
护士长正在隔壁病房仔细检查输液情况,白蕾妮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她清楚这很冒险,可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错过了不知要等多久。她眼珠一转,假装对墙上张贴的糖尿病健康教育海报产生了浓厚兴趣,脚步慢悠悠地挪到护士站附近。几位护士正围着治疗盘忙碌,一台连接着电子病历系统的电脑屏幕亮得刺眼,看情形,使用者是临时离开去处理别的紧急事务了。
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屏幕竟然没有锁屏!页面似乎还停留在某个病人的长期医嘱界面。
白蕾妮深吸一口气,借着转身的动作,用后背挡住了大部分视线,目光像闪电般飞快扫过屏幕,手指微微发颤地在鼠标上轻轻移动(这几下动作让她手心瞬间冒出了冷汗),在搜索栏里飞快敲入“乍格”两个字。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成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页面一闪,刷新出来,乍格的基本信息和入院记录赫然在目。她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捕捉着关键字段:
·诊断:1.轻度焦虑状态伴睡眠障碍2.梦游症(待观察)
·入院原因:夜间无意识游荡,伴有轻度定向力障碍,家属主诉。
·治疗:药物镇静,心理疏导,环境监控。
果然是“梦游症”!诊断结果白纸黑字地写在病历上,清晰得不容置疑。
就在这时,离开的护士快步走了回来,脚步声由远及近。白蕾妮立刻若无其事地直起身,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将目光重新投向墙上的海报,指尖还装作不经意地划过海报上的文字,仿佛刚才那几秒的紧张只是错觉,她一直都在认真研究海报内容。
护士回到座位,随意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似乎并未察觉任何异常,很快就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起来。
白蕾妮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脚步沉稳地慢慢走开,回到护士长身边,可手心依旧一片湿冷,黏糊糊地贴在衣服上。刚才那短短几秒钟,简直像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步都踩着惊险。
到手的信息让她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一方面,“梦游症”这个官方诊断,似乎为乍格所有的夜间异常行为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医学层面的解释。他在花园里的注视、在后院的穿行,甚至……如果那个黑影真的是他,在宿舍楼的徘徊,都可以被归因于这种“无意识”的疾病行为。他不是故意的,他自己也控制不了。这似乎能洗脱他部分“主观恶意”的嫌疑,让他从“蓄意威胁者”变成了“失控的病人”。
但另一方面,这个解释真的能让她彻底安心吗?
“待观察”三个字像根细针,扎在她心头——连专业的医生都无法完全确定他梦游症的性质和程度,这本身就意味着不确定性。而且,她隐约记得课本上提过,“梦游”并不等同于完全失去所有行为能力和目的性,有些复杂的梦游行为,在外人看来甚至和清醒时的有意识举动没什么两样。
更重要的是,就算他的行为真的是疾病所致,可那种行为对白蕾妮造成的恐惧和威胁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一个不受意识控制、可能在深夜出现在任何地方(包括她宿舍窗外?)的人,其危险性或许比一个有明确动机的坏人更加难以预测,也更加难以防范。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秒会出现在哪里,会做出什么事。
这个诊断,就像一把双刃剑。它似乎提供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却又让那份威胁变得更加模糊、更加不可控。它没有彻底排除乍格的嫌疑,只是给了他的嫌疑披上了一层“疾病”的外衣,让真相藏得更深了。
她回想起清洁工阿姨那句语焉不详的警告,回想起巴颂院长那意味深长的试探。医院内部是不是早就知道乍格的情况?他们会不会因为他的“疾病”,就对其行为有所姑息,甚至刻意掩盖?毕竟,处理一个“病人”远比处理一个“罪犯”要简单得多,对医院的声誉影响也小得多。
白蕾妮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就算拿到了这部分“证据”,真相依旧像被浓雾笼罩着,看不真切。乍格的病历解释了他的行为,却没有消除她所面临的危险。她依然需要警惕他,甚至可能需要更加警惕,因为他的行为模式完全无法用常理去揣度。
调查结束后,她独自一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头顶的阳光明明很明媚,洒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有种透骨的凉。手里的学习资料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肩膀发酸,喘不过气。
她心里清楚,关于乍格的调查,还远远不能画上句号。“梦游症”是一个答案,却也可能是通向更大谜题的入口。她需要更仔细地观察,看他“梦游”的范围究竟有多大,是否真的能延伸到宿舍楼,以及……除了梦游状态,他在清醒的时候,是否还存在有意识的、带着恶意的举动?
正当乍格病历带来的疑虑还像一团湿冷的雾气,在心头萦绕未散,新的、更强烈的恐惧便如骤雨般接踵而至,打得她措手不及。
这天傍晚,白蕾妮从院内快餐店吃完晚饭回来。夕阳的余晖像融化的金子,将走廊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色,暂时驱散了平日里挥之不去的阴森感。她走进宿舍,又看见清洁车停在走廊上……她快步上楼到319门口,习惯性地先低下头,目光扫过门缝附近——没有新的信封,那片地面干净得像从未被打扰过。
她稍微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下沉,伸手从口袋里拿出钥匙。然而,就在她推开门,目光不经意间落向室内时,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泼了一盆冰水,僵立在门口,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在她书桌的正中央,台灯柔和的光晕之下,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本书。
一本旧书。
封面是硬纸板做的,边缘已经磨得有些毛糙,颜色也泛黄发暗,像是被岁月浸泡过。上面用褪色的墨水画着连绵的雪峰、茂密的森林,还有几个穿着挪威传统服饰的小精灵,正踮着脚尖在林间穿梭。书脊上,用一种她依稀能辨认的花体字印着标题:“Norske Folkeeventyr”(挪威民间童话)。
挪威……童话……
白蕾妮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疯狂振翅,瞬间一片空白。几秒钟后,巨大的惊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兜头浇下,让她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停滞了。
这本书!这本来自她素未谋面的父亲国度的童话书!这本承载了她童年无数个夜晚,对着港口来来往往的轮船默默幻想的童话书!
她的身世,她内心深处关于父亲那点可怜而执拗的幻想,是她最私密、最脆弱,也最不愿与人分享的秘密。她只对一个人提起过——尹柏萧教官,还是在来学院的车上,那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她确信自己没有对学院里任何其他人透露过半个字!
那么,这本书是谁放的?是谁知道了这个秘密?是谁用这种看似温情脉脉、实则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精准地戳中了她内心最柔软、也最疼痛的角落?
她猛地冲进房间,反手“砰”地一声甩上门,门板撞到门框发出沉闷的响声,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她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像刚跑完一场长跑,眼睛却死死盯着那本仿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旧书,瞳孔因恐惧而微微收缩。
不是周品孝。他虽然总是表现得过分热情,但绝不可能知道这个藏在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不是韦奚珃。他向来冷漠疏离,与她几乎毫无交集,彼此就像两条平行线,怎么会知晓她的过往?
不是巴颂老头。他或许能从档案中查到她母亲是泰裔,但绝无可能知道她父亲是挪威人更不可能知道她对挪威童话有着这样深的执念。
甚至不可能是那个行为诡异的乍格!他看起来浑浑噩噩,连自己的行为都难以控制,又怎么会留意到这样隐秘的心事?
知道这个秘密的,理论上只有尹柏萧和她自己。
难道……是尹教官?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灭了。不可能!尹教官是她的救赎,是在她陷入黑暗时唯一给予她光明的人,他绝不可能用这种方式来恐吓她,绝不可能。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那个隐藏在暗处的“黑影”,那个如影随形的窥视者,不仅仅在监视她的行动,窥探她的房间,甚至……有能力窥探到她的过去,她的内心?或者,是通过某种她无法想象的渠道,从尹教官那里(比如行车记录仪?还是他们的谈话被窃听了?)得知了这个信息?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这不再是简单的骚扰或窥视,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入侵和玩弄。对方在向她示威,在无声地告诉她:我知道你的一切,你的过去,你的软肋。你无处可藏。
她强迫自己迈开僵硬的腿,像提线木偶一样,一步步走到书桌前。她没有立刻去碰那本书,而是先警惕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门窗的标记——门的标记完好无损,那根头发丝还静静地躺在原来的位置;窗户的标记……似乎也未被触动,那些细微的灰尘依旧保持着原样。这本书,就像是凭空出现在这里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而粗糙的封面,如同触摸到一条毒蛇的皮肤,一种滑腻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全身。她猛地翻开书页。
里面没有留言,没有署名。只有泛黄发脆的纸页和密密麻麻的、她看不懂的挪威文字,像一群扭曲的小虫。一些插图画着陌生的北欧风景和神话生物,有骑着白马的Valkyrie(女武神),有藏在山涧里的水怪……它们曾经在她梦中无比美好,此刻却显得诡异而扭曲,仿佛在对着她发出无声的嘲笑。
书中还夹着一片已经干枯压平的、小小的三叶草书签,叶片的边缘有些卷曲,颜色也变成了深褐色。
这看似童真美好的细节,在此刻的情境下,只让她感到加倍的反胃和恐惧,像是在甜蜜的糖果里藏了一根毒针。
她像扔掉烫手山芋一样,猛地将书合上,“啪”的一声,打破了房间的死寂。然后,她飞快地将书塞进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用力关上抽屉,“咔哒”一声锁上,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令人窒息的窥探和威胁也一并锁进去。
但她知道,这毫无用处。
这个“礼物”比第一个(周品孝的贺卡)可怕千百倍。它揭示了一个更恐怖的事实——那个暗处的敌人,不仅存在于物理空间,更像一只无形的手,伸进了她的心理防线之内。他了解她,并且乐于利用这份了解,来精准地折磨她,一点点蚕食她的勇气。
她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指缝间能感觉到自己冰冷的皮肤在微微颤抖。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孤立无援感包裹了她。对手比她想象的更强大,更诡异,更无所不在。她不仅需要保护自己的身体安全,还要守护自己内心最后一点秘密和尊严,而这似乎正变得越来越困难,像在流沙中行走,每一步都在下沉。
窗外的夜色渐渐浓重,像一块巨大的黑布,将整个世界都包裹起来。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那本被锁起来的挪威童话书,像一个沉默的诅咒,在抽屉深处,不断散发着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气息。毫无疑问其带来的精神冲击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几乎将白蕾妮的心神彻底摧毁。
接连两天,她都像丢了魂一样,眼神涣散,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课本上的文字变成了模糊的色块,根本无法在脑海中留下任何印记;走廊里哪怕是风吹过窗户的细微声响,都会让她惊跳起来,心脏猛地揪紧;目光更是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锁着童话书的抽屉,仿佛那木头面板下藏着什么会随时破匣而出的妖魔,正用冰冷的眼睛盯着她。那个匿名的赠送者,像一片巨大而无形的阴影,密不透风地笼罩在她的心头,让她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更深的、近乎病态的不信任——谁的一个眼神、一句话,都可能被她解读出别样的恶意。
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下,她甚至暂时忽略了对那些物理陷阱的日常检查,直到一周后的下午。
一场突如其来的热带阵雨,像老天爷打翻了水桶,倾盆而下,将她困在了医院主楼。雨势渐歇时,已是黄昏时分,天空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呈现出一种清澈却又带着凉意的蓝色。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路灯初亮的橘黄色光芒,像撒了一地碎金;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冲刷过的泥土腥气和植物的清新气息,可这份难得的清新,却丝毫无法涤荡她心中积压的阴霾。
她拖着灌了铅似的沉重步伐,一步步挪回宿舍楼。走廊安静得可怕,只有她那双湿漉漉的鞋子踩在地毯上,留下一串串深色印记时发出的轻微“噗噗”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显得格外突兀。走到319门口,她习惯性地蹲下身,先是检查门底的那根发丝——它安安静静地横在那里,完好无损。这让她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毫米,像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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