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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个学生
“专员先生,您不知道,俊晗这孩子,小时候可乖可懂事了……”老人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有些收不住了,像是积攒了太久的河水终于找到了泄洪口,絮絮叨叨地说着,带着老人特有的那种重复和迟缓,“从来不惹事,学习也好,放学就回家,书包一放就趴在小桌子上写作业,那字写得,工工整整的,跟印出来的似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里蒙上一层更深的水汽,像是提到了什么不愿触碰的伤痛往事,嘴角也微微抿了起来。尹柏萧识趣地沉默着,没有打断她。他知道,档案里写得明明白白,沈俊晗的父亲情况不明,孩子从小就是由母亲和外婆一手带大的。
老太太很快甩了甩头,像是要甩开那些沉重的记忆,语气变得急切起来,甚至带着点想要辩解的焦虑:“专员先生您信我,俊晗他真的不是坏孩子!他就是……就是这几年突然变了,不爱说话,整天闷着头,脾气也犟得像头牛……那都是因为他妈……他妈想再婚……”
老人说到这儿,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仿佛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家丑,“他不乐意,跟他妈闹得可凶了……摔东西,大声吵架,把自己关在屋里几天几夜不出来,饭也不吃……可我知道他心里是好的,他不是坏,就是……就是拧不过这个弯儿,觉得他妈不要他了……”
尹柏萧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去,落在客厅墙上挂着的一排相框上。其中有些是沈俊晗稍大些时拍的照片,照片里的少年,眼神已经有些不一样了,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嘴角总是抿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像只竖起尖刺保护自己的小兽。
老太太忽然激动起来,一把抓住尹柏萧的手臂,她的手心因为保养得宜而显得光滑柔软,此刻却带着点微微的颤抖:“要不这样,专员先生,您亲自跟他说,劝劝他?您给他打个电话,他肯定听您的,一定听!他这孩子,心里亮堂,知道什么是轻重!”
尹柏萧看着老人那双近乎哀求、泪光闪烁的眼睛,那里面装着一个家庭所有的期望、担忧与不安,像沉甸甸的担子压在心头,他实在没法拒绝。
“……好。”他点了点头,声音沉稳得像山,“我跟他聊聊。”
尹柏萧拿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到沈俊晗的号码拨了过去。单调的“嘟——嘟——”声在安静的客厅里响起,一声,两声……每一声间隔都拉得很长,像小锤子一样敲在人心上,让人莫名地有些紧张。
等待的时间像是被这盛夏黏稠的空气拉长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缓慢。外婆紧张地攥着自己旗袍的衣角,指节都有些发白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尹柏萧手里的那部手机,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关乎命运的答案。
就在尹柏萧以为没人接,准备按下挂断键时——
“咔哒”一声轻响,电话通了。
但那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有一片沉沉的背景噪音,像是狂风卷过空旷的荒野,又像是老旧收音机里电流不稳的沙沙声。一种无声的抗拒,像一堵无形的墙,透过无线电波清晰地传了过来。
尹柏萧清了清嗓子,用他惯常那种清晰又带着点正式感的语气开口:“你在哪儿。”电话那头的沈俊晗显然听出了他的声音,语气里带着点刻意的疏离和挑衅,故意反问:“你呢,你又在哪儿。”
“我在你家。昨天不是跟你说过吗,来给你家人【报喜】。”尹柏萧的声音依旧平稳,“你已经被圣保罗医学院预科班提前预定了,这是天大的好事。”
“是吗,还有呢。”那年轻的声音冷硬得像冰碴子,突然插了进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甚至有点破罐子破摔的自暴自弃,“你是不是还要报……”沈俊晗冷笑一声,那笑声尖锐得刺耳,“我妈终于能甩掉我这个油瓶的喜?这下她总算能安安心心过她的新日子了,没人碍眼了。”
话音刚落,电话那头传来极其清晰的“咔哒”声——是金属打火机盖被弹开又迅速点燃的脆响。接着,是一声极力压抑却没完全闷住的深重吸气声,还带着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喉咙哽咽的颤音。他似乎正在抽烟,想用尼古丁来麻痹自己,掩盖某种快要绷不住的、即将崩溃的情绪。
这声音太年轻了,却又透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苍凉和尖锐,像被风霜打过的小树枝,带着股子易折的脆劲儿。
尹柏萧沉默地站在那里,没说话。客厅里那座复古挂钟的秒针,一格一格走动的声音,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嗒。嗒。嗒。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心上,让空气都跟着凝重起来。
他看着眼前这位满怀期待的老人,鬓角的银发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又听着电话那头死寂之下压抑的剧烈喘息和烟草燃烧的细微呲呲声。一个叛逆少年的形象,一个对母亲再婚满是怨恨的儿子的形象,仿佛就在眼前,清晰得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泛红的眼眶。
但他没接话,更没按常理去安慰或解释。他脑海里飞快闪过档案上的记录:父亲,不明。母亲,独自抚养儿子多年。少年性情突然大变,和母亲决定再婚的时间点高度吻合。
那些表象之下的东西,那些连少年自己都未必清楚的潜流——对被抛弃的恐惧,对温暖的渴望,对未知的抗拒——在这片沉默里,在尹柏萧多年培训军官经验练出的敏锐洞察力下,骤然汇聚成一道锐利的光,直抵核心。
“沈俊晗。”尹柏萧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穿透电波的阻隔,又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刺最隐秘的症结:“你反抗的,究竟是你妈的再婚,”他特意顿了半秒,让问题像种子一样沉下去,在对方心里生根,
“还是害怕你自己——”“也会像想念你爸那样,再次开始不可控制地想念她?”
电话那头的所有声音,打火机的轻响,压抑的呼吸,甚至那道无形的抗拒屏障,在这一刻骤然消失了……只剩下绝对的、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连时间本身,都被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第八个学生,尹柏萧找到了范涵霖家。根据资料,他是贵公子。父亲范辰逸是赫赫有名的政界大佬,属于长袖善舞,黑白通吃,还吃得特开的那种老狐狸类型。
范氏家族那座占地百坪的豪宅,悄然隐匿在城市边缘一片被园艺师精心修剪过的热带密林之中,浓密的枝叶如同天然的屏障,将其与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开来,宛如一座悬浮在现实世界之外的孤岛,遗世而独立。它绝不仅仅是一处供人居住的场所,更像是一座用堆积如山的金钱、触手可得的权力与多元驳杂的异质文化精心拼贴而成的象征性建筑——既是对遥远故土模糊记忆的微弱回响,也是对现代社会中人们身份认同焦虑的一种极致回应与无声呐喊。
沉重的铁门开启时,发出低沉而缓慢的金属摩擦声,那声音在寂静的环境中格外清晰,仿佛某种古老而神秘仪式的序章,宣告着访客即将踏入一个不寻常的世界。门前,两排历经百年风雨的菩提树如同训练有素的卫兵列队迎宾,它们粗壮的枝干虬结交错,宛如一条条龙蛇在其中盘绕嬉戏,巨大的叶片宽厚油亮,在那套精密控制的滴灌系统日复一日的滋养下,常年保持着鲜翠欲滴的状态,仿佛能掐出水来。每一滴水都经过层层过滤与科学调配,蕴含着适宜植物生长的各种养分;每一道照射在叶片上的阳光,都被先进的算法计算过最佳角度,确保树木能享受到最恰到好处的光照。这使得整条通往主建筑的甬道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浓绿——那绿色浓稠得仿佛能随时渗出汁液,沉甸甸地压向每一个驶入者的感官,让人在这极致的绿意中感到一丝窒息。仿佛自然在此已经被驯服至极致,反而显露出一种诡异的、脱离了自然本真的非人感。车辆行驶在其间,轮胎碾过铺设平整的静音碎石路,发出轻微而单调的声响,四周万籁俱寂,唯有空调外机发出轻微的嗡鸣,以及树叶间偶尔滑落的水珠滴落在地面的清脆声,打破了这份近乎凝滞的沉默。这一刻,来访的人感觉自己并非是在进入一座宅邸,而是被这精心设计、看似自然却处处透着人工痕迹的生态牢笼缓缓吞没,一步步陷入其中。
终于抵达主建筑前,眼前的景象令人猝不及防,瞬间攫住了所有的注意力:一栋通体由光滑的镜面玻璃与冷灰色的钛合金构建而成的极简主义巨构,冰冷而现代,却在顶部顶着一顶金碧辉煌的传统泰式多重檐屋顶,显得格外突兀。那屋顶以真金箔细细贴饰,在赤道正午炙热的烈日炙烤下,反射出燃烧般的耀眼光芒,刺眼到几乎令人流泪,让人不敢直视。现代与传统的碰撞并非和谐的融合,而是一种刻意为之的撕裂——像是将一段漂泊了百年、充满了波折与变迁的家族史,强行钉在同一具躯壳上,彼此互不相让,却又因为种种无形的纽带而无法分离,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共生关系。丝丝缕缕的冷气从自动感应的门缝中悄然溢出,与门外湿热粘腻、仿佛能拧出水来的空气发生激烈交锋,在门槛处形成了一层肉眼可见的雾状边界,如同两个截然不同世界的分界线。跨过这道无形之墙,便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维度:玄关中央,一尊精致的象头神雕像静静矗立,香炉中,檀香袅袅升起,那细若游丝的烟缕在恒温恒湿的空间里缓缓蜿蜒盘旋,与大理石地面反射出的冰冷寒光交织缠绕,营造出一种奇异的宗教氛围——既非发自内心的虔诚,也非愚昧的迷信,而是一种仪式化的安抚,仿佛这巨额的财富本身也需要神明的背书,才能在这空旷的空间里安稳安放。
厅堂之大,足以轻松容纳一场小型音乐会,显得空旷而宏伟。天花板高耸入云,如同教堂的穹顶一般,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与肃穆感。灯光经由智能调光系统巧妙调节成黄昏般温暖的暖金色,柔和地洒落在一组意大利手工定制的白色沙发上,那些沙发线条流畅优美,形似停泊在无风海面上的游艇,静谧之中却又充满了无形的张力。墙上悬挂着几幅抽象画作,色彩狂野奔放,红与黑的色块激烈冲撞,蓝与金的线条肆意泼洒,观者很难解读出其中蕴含的意义,但仅凭直觉便知其价值不菲——它们的存在并非是为了供人欣赏艺术之美,而是作为资本的图腾,无声地昭示着主人对“艺术”这种高雅文化的占有姿态,彰显着财富的力量。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整面朝外的落地玻璃幕墙,它将窗外的视野毫无保留地推向远方:无边际泳池如同一大块镶嵌在大地上的深蓝宝石,水面平静得如同凝固的液体玻璃,那颜色蓝得纯粹,近乎虚假,与远处蜿蜒流过的、带着工业痕迹的灰黄色河流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一边是耗费巨资人工制造的纯净幻境,一边是遭受污染、自然衰败的真实写照,两者并置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残酷而又带着几分诗意的社会寓言画,引人深思。
泳池边,静静地伫立着三两名身穿纯白制服的佣人,他们姿态笔挺,如同标杆一般,神情木然,面无表情,宛若舞台布景中不会移动的静物雕塑。他们不动,不语,甚至连眼神都不曾有丝毫偏移,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唯有当主人手中的水晶杯里,冰块轻轻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时,其中一人便会如同被无形的指令唤醒般,精准地上前一步,动作标准得如同机械程序驱动,没有丝毫偏差。这里的时间似乎不是流动的,而是被切割成了无数个等待指令的瞬间,每一个瞬间都充满了寂静的张力。
“专员先生请坐。”一位年迈的男仆微微躬身引导,声音恭敬有礼,却不带任何个人情绪,如同设定好的程序,“老爷和夫人在花园招待贵宾,不得空……”
“没事。范涵霖呢。”尹柏萧并未理会那善意的引导,没有落座,语气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毫无寒暄之意:“把他叫来。我是专程来找他的。”
片刻之后,露台方向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不疾不徐。范涵霖倚在雕花的铁艺栏杆旁,晚风吹拂着他额前微卷的墨色发丝,如同夜色提前降临在他身上,给他笼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阴影。十九岁的年纪,本该是朝气蓬勃、活力四射的,他却已拥有超越年龄的疏离气质,仿佛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从未真正暴露在阳光之下,缺乏健康的血色;鼻梁挺拔如刀削一般,线条硬朗,唇线薄而分明,带着一丝天生的冷漠美感。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总是蒙着一层淡淡的倦意,像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的湖面,深邃而平静,映不出任何外界的倒影。可就在某一瞬,当他的目光偶然抬起,那层迷雾会忽然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泄露出一点清冽如雪泉般的光亮,短暂得如同冬夜里一颗流星划过深邃的深渊,转瞬即逝,让人怀疑是否只是错觉。
这种气质不属于戏剧化的忧郁王子,也不是青春期少年常见的叛逆伪装,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仿佛他早已看透了这个世界所有的游戏规则,只是还没有找到退出的理由,只能在原地徘徊。他穿着一件剪裁考究的炭灰色丝绒外套,质地柔软顺滑,却自带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距离感,身形修长瘦削,站在自家别墅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宴会背景之外,宛如一件被精心收藏的艺术品,偶尔被展出在世人面前,多数时候则被遗忘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他的指尖松松夹着一杯未饮的香槟,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如同清晨的露珠,气泡在酒液中无声地破裂,一个接着一个,如同时间在此处悄然蒸发,不留痕迹。楼下的花园里,宾客们觥筹交错,笑声喧哗,彼此举杯畅谈,享受着这奢华的晚宴,他们的目光时不时朝露台投来,试图捕捉这位神秘少爷的一丝情绪波动,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但他对此浑然不觉,或者说,是彻底无视,那些目光无法在他心中激起任何涟漪。财富为他构筑了一个无菌、光滑、完美无瑕的金色茧房,将他与外界的粗粝隔绝开来,却也在无形中剥离了他对痛楚、喜悦乃至温度的感知能力。他活在一个高度净化的世界里,连情感都仿佛被消毒过了,变得纯粹而淡漠。
唯有一次例外。当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花园一角,落在一个蹲在喷泉边的女孩身上时,那潭死水般平静的眼眸微微颤动了一下,如同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起了一圈细微的涟漪。女孩正专注地看着水流撞击石面后形成的层层涟漪,手指轻轻点触水面,似乎在研究某种只有她自己才懂的自然规律。那一刻,范涵霖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好奇,轻得像风吹过琴弦时那第一缕细微的震颤,转瞬即逝,快得让人难以捕捉。那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兴趣,如同幽兰在无人的山谷中独自绽放又悄然凋零,不曾期待被看见,也不曾渴望任何回应,只是一种本能的、短暂的关注。
然而,这一瞬的波动很快便平息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他重新垂下眼帘,恢复成那个冷漠、俊美、空洞的存在,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平静的外表之下。仿佛世间万物,包括他自己,都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境,终将在某个清晨醒来,不留任何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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