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客

　　自青荷小姐开始养病，冯大公子连自己的院子都很少回去了，无事时能整日待在青玉轩。

　　早上，青荷用过调养身体的膳食后，要在府中四处走动，消食散心。这一走便接近一个时辰，临到中午，又要在饭前熬些开胃健脾的汤药，冯饶亲自哄着青荷喝下去，再劝人多用些午膳。

　　到了午睡时间，冯饶又陪人歇下，直到下午起来，四处搜罗些新鲜的物件儿，甚至请来戏班子里有名的歌女唱弹小曲儿解闷。

　　晚上更不必说，夜深时最易多思多虑，青荷身边怎么能离得开他呢？

　　不出五日，安然就收到了冯饶身边周管事送来的账目和权限。

　　“您多担待，”周管事带来的全部的账本明细，一箱一箱上了锁搬进安然会客的地方，亲自把一串钥匙递给这位正夫人：“青荷姑娘生了病，公子近日忙着照看她，便托小姐打理这些商贸的事。”

　　“公子托小的给安小姐带句话：商贸一事，小姐您比他擅长多了，咳，此事便麻烦您。”

　　冯饶的原话自然不是这样的。

　　“她不是一心都是绮绣楼和新商路？本公子成全她还不好？”

　　周管事自然不敢原话转述。

　　“呵，”安然把钥匙随意放到一边：“他自己沉迷温柔乡，倒是给我丢了件儿好差事。”

　　周管事只管眼观鼻鼻观心，当主子尽职尽责的传话筒。

　　“告诉他，公事公办，请我办事就该拿出诚意。”

　　周管事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可您二位不是……”

　　夫妻么？

　　要算得这么清楚？

　　他弓着背，脑袋也埋得低，只听见头顶凉丝丝的话音传来：“周管事，可是觉得我做得不对？有何指教啊？”

　　周管事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刮子——最近过得太顺了是不是？

　　他犯得着多问一句，在这尊冷面菩萨面前找不痛快吗！

　　“哪有，哪有？”周管事头埋得更低，只觉得不愧是能把绮绣楼做大的人，一丁点儿能赚取利润的方式都不放过。不过细想来，安小姐和他们家公子本就是一场合作联姻，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儿，倒是不该用寻常夫妻的相处方式来揣度。

　　“您只管说，小的回去一字不差地告诉公子。”

　　“这段时间过后，我要抽取从今往后这些产业的一成利润，合并到我的私账里去。”

　　“这！？”饶是有心理准备，周管事还是愣了一下。

　　老爷未来的事业肯定由他们家嫡亲的长公子继承大头，现在虽然老爷还掌事，可分到公子名下的各处产业数目也相当可观。

　　安小姐到侯府之后，为表庆贺与重视，老爷干脆又划了一条小商线过来。

　　要这些总利润的一成，还是永久……

　　狮子大开口啊。

　　周管事虽只当个传话筒，可如果他带回去的消息不能使主子满意，就算只是个传话筒也会遭殃的。

　　“资源不流通运作起来，钱放在那里不增值就是变相的贬值，我看不得冯饶这么糟蹋好好的产业。既然我接手了，它们的增值必然远超我抽取的。”

　　“稳赚不赔的买卖，不必犹豫。”

　　安小姐似乎不怎么说这么多话，微微带着点儿傲气，似乎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惊讶："就这么定了。"

　　周管事只好记下她的原话，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而后走人。

　　人一走，这边门关上，安然当即道：“看来青荷那边进行顺利，奉琴奉画，把箱子全打开,我们这两日有得忙了。”

　　冯饶手下的产业和商线，再加上她进府以来所能接触到的所有，大大小小的账本明细堆在一起整张书桌都放不下。

　　要从这一大堆的账目里找出有关塞北那条被搁置商线的蛛丝马迹，她们要熬几个大夜才行。

　　奉画一边用钥匙"咔哒咔哒"开锁，一边问：“小姐，您刚才为什么突然要分利润了？”

　　要说这一成利在别人眼里看来很多，可安然有绮绣楼，作为世家女更是从不缺钱，奉画不明白小姐为何要争这一成利。

　　安然习惯性用手指点着桌面：“他自己向来只管那收益，这些庞大产业在他名下完全称不上活的资源。自然不知这些产业的重要性和处理起来的麻烦程度。"

　　“冯饶痛快给我了，我却不能痛快答应。”

　　“要了利润才勉强答应，更符合宣平侯对我的印象。”

　　在这个多疑的侯爷心里，安然要是肯老老实实帮侯府做事，马上就会被怀疑上。

　　奉琴捂着脑袋叹气：“唉，头好疼，这些算计来算计去的可真难。”

　　安然隔空点了点她：“又不让你做算计的事，先把眼下重要的忙完再说。”

　　几日后。

　　“啊啊——”

　　奉琴奉画一人一边扑倒在小姐身旁。

　　“眼睛要瞎掉了！”

　　“好像突然不识字儿了！”

　　安然左手拿着账本，目光还停留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空出右手揉了揉奉画的脑袋，声音轻而冷淡：“瞎说什么。”

　　奉画被姐姐悄悄瞪了一眼，连忙捂嘴：“呸呸呸！我胡说的，眼睛好着呢！”

　　自从沈小将军出事后，小姐便格外不喜欢身边人说各种不吉利的话。

　　她怎么总是这么嘴快，又惹到小姐的心病。

　　“啪。”账本合上。

　　安然蹙眉按揉眼眶，缓解灼烧一般的酸疼感，嗓音带上疲惫的沙哑：“断了。”

　　从冯饶掌管的一条商线里，明确记了一批货物——只是寻常的货物，一些绫罗绸缎、宝石玉料之类。本不值得注意，可安然却找到了两处问题。

　　第一，这批货物虽然到达的地点不尽相同，可大体方向却一致——向塞北的方向走，曾在临近边境关卡的几座城池卸货交易，每年都有记录。

　　第二，账目上这批货物所换得的银两银票记载十分详细，大到几箱玉料，小到一匹普通绸缎，都记着交易价格。可这恰恰不对。

　　这么几年交易下来，怎么可能一点中途折损都不曾有？而且，安然花了大量精力对比这些银钱数量和当年这条商线同一时间段的进账——没有能对应上的。

　　也就是说，这批钱款不知去向。

　　而这一时期账目上，又偏偏多了几项记为商货耗损的巨额物资——大量铁器甚至包括中原的马匹，耗损大致出现在前往塞北的沿途，理由是横遭匪寇，货物被劫。

　　更奇怪的是，所有不对劲出现的时间，相差不过半年。

　　恰好是宣平侯提议开通塞北商线，却被沈将军驳回后的半年。

　　安然不相信这是巧合。

　　当巧合撞在一起，就是更隐晦的人为。

　　可当她试图顺着这些不对劲继续找下去时，线索却中断了。

　　银钱和这些用途极广的物资都不知去向，可这也仅仅是一些不对劲之处，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搪塞过去。

　　安然深深地闭上眼睛。

　　还不够。

　　如果宣平侯当真有问题，那说明她还没有接触到核心的那部分交易账目。

　　想来也是，这种核心的账目他怎么会放心让旁人接手？

　　接下来该怎么办？

　　冯饶好美色，好渗透。宣平侯不一样，这种机密账目，他就算失心疯了，烧掉都不会给她。

　　安然想得正入神，窗前却突然出现一张脸。

　　黑眸黑发，眼下青黑的眼圈。

　　薄唇鲜艳的红。

　　幽魂一般突然出现，任谁都要被吓一跳，安然却只是扑闪了下睫毛：“你是谁？”

　　女孩儿嗓音也奇异地轻哑，似乎不常说话：“我是檀茵。”

　　她穿着家仆的衣服，却对着安然自称"我"。

　　“谁派你来？做什么？”安然对称呼不甚在意，反倒对这个叫檀茵的女孩儿有些好奇。

　　“冯澈，送信。”

　　还是简短的回答。

　　冯澈？

　　安然偏头示意：“你进来吧。”

　　“不用。”檀茵说：“你看完我就走。”

　　她似乎不知道府里其他人对安然的态度，眼神依然是幽幽的平静。

　　按理说，这种没礼数的下人根本见不着安然的面儿，可檀茵不一样。她似乎根本不知道礼数，来的时候也不请侍女通报，就这么仰着脑袋出现在安然的窗下。

　　安然心里下意识地一软。

　　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扒在她的窗台求着要进来。

　　她和她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可回忆和联想总是出现得毫无道理，恍惚让她看见牵肠挂肚的人，回神时又清楚地知道那再也不是她。

　　安然自嘲地笑了笑。

　　该怎么说呢？冯澈不会知道自己和如雁的这点儿回忆，却还是精准地找了一个奇异的、让她蓦然心软的一个女孩子来。

　　仿佛天生就能嗅准每个人的喜恶。

　　“信给我。”安然没再多说什么。

　　檀茵垫脚，把一张叠好的花笺从窗户外递了进去。

　　安然接过来看了，眉头极小的跳了一下。

　　工整的、看不出性格的楷体。一笔一画都在框架里面，实在不像是那位性格鲜明的冯二公子的字迹。

　　“冯澈亲笔写的？”

　　檀茵点头。

　　“近日风光好，安小姐可有兴趣一同游湖？某有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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