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烬燃

　　萧琮将他更深地拥入怀中，手掌顺着紧绷的脊背往下捋，仿佛要将所有不安都抚平。

　　良久，怀中的身躯才渐渐放松下来。谢砚冰抬手捧住萧琮的脸，轻轻吻上他的唇。

　　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小兽般的舔舐，湿润的触感一遍遍描摹着唇形，像是在借此确认他的存在。萧琮纵容地由着他亲了好一会儿，谢砚冰周身的焦灼才逐渐消退下去。

　　这个口口声声说要来议事的人亲完了却一言不发，又将脸颊贴在他胸口，闭眼听着沉稳的心跳。

　　最后还是萧琮先开了口：“今夜刺客已清点完毕，共计二十三人，虽作山匪装扮，但口中皆□□囊，均是死士。”

　　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隔着绷带传来，但谢砚冰仍维持着依偎的姿势，避开伤处，将大半个身子糊了胶似的黏在萧琮身上，问道：“主营那边可还安稳？”

　　“守卫严密，未见异动。”萧琮稍动了动，让他坐得更安稳，“这群人目标明确，是冲着我们来的。”

　　若是寻常山匪，合该去劫掠物资。这般不计代价地刺杀钦差，实在不合常理。

　　“看来雍宁很不欢迎我们，一出手就是二十余死士作见面礼。”谢砚冰将他的衣带在手上绞着玩，漫不经心地往下说，“能养得起二十余死士，便能蓄养百余精锐……你说，既能养精锐百人，会不会暗中募兵上千？”

　　萧琮一怔：“漱玉是觉得，背后之人可能在蓄养私兵？”

　　“随口一猜罢了。只是觉得，内阁日日在司礼监底下装鹌鹑，钱永光未必真甘心一辈子被压一头。再者，雍州对这次水患，掩饰得太过头了。”

　　衣带不小心被谢砚冰绞成了死结，险些把萧琮的发尾也缠进去，他一边努力解着，一边继续说。

　　“我们离京十余日，沿途只遇见昨日那一批侥幸逃脱的流民。按袁氏所言，官府从最初就无能力赈济，却不肯放灾民自行谋生，宁可坐视灾情蔓延，也要将雍州围成铁桶，还是实在瞒不下去了才告知朝廷。即便水患根源在于贪墨，原本或许只需掉一个脑袋的事，如今拖成这般局面，十个脑袋也不够砍。雍州知州既是钱永光的妹夫，总不至于蠢钝至此。”

　　除非，他们做了要掉一百个脑袋的事，才不得不这般铤而走险。

　　萧琮神色凝重：“若真如漱玉所料，如今的雍州便是有进无出。我稍后便上奏陛下，暗中请调豫州、徐州守军预备策应。”

　　“盛弘忱肯让你调兵？”谢砚冰轻嗤，“我看未必。”

　　“也是。”萧琮叹了口气，“鄞州战事正紧，总不能从北境调兵。”

　　“从鄞州调兵至雍州？”谢砚冰挑眉，“只怕援军还未出鄞州，你与侯爷就已经被扣上拥兵自重的帽子。此事我来想办法。”

　　“漱玉有何良策？”

　　沈世宜被沧江隔在南岸，虽然正在筹措渡江，但此刻仍是鞭长莫及。

　　谢砚冰总算将死结解开，可怜的衣带经此无妄之灾已皱得不成样子，他掩饰般地将衣带往萧琮身后一塞，信马由缰道：“让高公吹点枕头风便是。”

　　萧琮：“……”

　　谢砚冰：“不信么？我托高忠仁去调兵都比你上折子管用。”

　　“信的，那此事便拜托漱玉了。”萧琮在他颊边落下一吻，“雍宁凶险，漱玉此后务必当心。”

　　“你也是，”谢砚冰抚过绷带边缘，“别再添新伤了。”

　　萧琮点头：“这回是意外，之后不会了。雍宁府内想必已是一团乱麻，不论如何……”

　　“不论如何，先得安置好受难百姓，把这烂摊子收拾了，再从长计议。”谢砚冰接口，“到雍宁后，你我分头行动……”

　　他说到这顿住，没头没尾地问：“在旁人眼里，我们关系如何？”

　　萧琮想起谢砚冰在人前那副疏离模样，牙根发痒：“应当很是不睦。”

　　自从听闻他们要同赴雍州，就有几个属官前来旁敲侧击，担心两位上官不和，让底下人难做。

　　谢砚冰笑了笑，侧头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当真有用？”萧琮蹙眉，“就非如此不可？”

　　“且试试看。”

　　“好吧。”萧琮揽住他的腰，“但别急着走，让我亲几下。”

　　谢砚冰这才想起：自离京后，他再未给过萧琮早晚例行的亲吻。按这位的算法，怕是早已利滚利到百余之数。

　　他索性拉着债主躺下，顺从地由他“收债”。

　　*

　　宁福正在梦中回味京城的过油肉和刀削面，陡然被一声重重的摔门声惊醒。

　　他揉着惺忪睡眼，只见萧琮面色铁青地站着，身上衣服虽然齐整，但瞧着却有些皱巴巴的，房中已不见谢砚冰身影。

　　糟糕的猜测浮上心头。

　　不会吧……方才摔门的难道是自家主子？

　　他悄悄觑了眼萧琮神色。

　　那双眸子像燃着火，分明在说：还不快滚。

　　宁福识趣地飞快滚了。

　　此时天将破晓，驿中几个早起、又或是一夜未眠的扈从也听见了这动静，正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宁福将这些视线尽收眼底，认命般走到隔壁门前，正要叩门，刚审完人回来的档头却按住他的手臂，低声问：“请教小公公，这是……”

　　宁福压低声音：“方才还在议事呢，突然就……主子的心思，奴才哪敢妄加揣测。”

　　他其实一头雾水，那档头却似恍然大悟，了然地松开手，还替他叩响了门扉。

　　里面传来冷冰冰的一声：“进。”

　　宁福推门而入。谢砚冰坐在案前，不知在写什么，他面色本就苍白，此刻因着冷凝神情更显出欺霜赛雪的寒意，偏生唇上染着一抹红，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灼眼得令人心惊。

　　怎么又吵上了？宁福心中叫苦，硬着头皮上前劝慰了几句，却听谢砚冰问：“你也觉得我和他吵起来了？”

　　宁福细细揣摩片刻，试探着回道：“奴才愚钝，应当是吧？”

　　谢砚冰轻笑一声，面上冰霜应声而融。他将笔搁下，说：“无事。将东西收拾妥当，准备启程吧。”

　　***

　　雍州毗邻京畿中州，坐拥渭河平原腹地，本是漕运通达、沃野千里的膏腴之乡，素有“中原粮仓”之称。

　　而今洪患过后，昔日良田尽成浑国沼泽，腐稻与牲畜尸骸在泥浆中纠缠，城墙水痕高达丈余，整座雍宁府仿佛一件刚从河底捞起的殉葬古器。

　　钦差仪仗的到来亦未能安抚人心，反而引得民众骚动更甚，灾民们蜂拥而上，又被兵士们勉力阻拦在道旁，哀声与呵斥交织一片。

　　车队自西城门入城，未往州府衙门去，笔直地横穿整座城池，最终停在了城东的校场前。

　　此地紧邻东城门，虽略显陈旧，却因地势高亢未遭水浸，内有现成的营房与库房，正适合管控物资、驻扎人马。

　　属官扈从动作迅捷，甫一抵达便依着萧琮的命令四散开来，与原本的州府兵士完成交接。

　　待知州闫屿领着一众属官寻至作为临时行辕的主营房时，内外已皆是钦差亲随把守。

　　闫屿满面尘灰，官袍下摆泥渍斑斑，率众官躬身行礼：“下官雍州知州闫屿，率雍州僚属恭迎钦差、国师尊驾。雍州遭此百年不遇之大灾，我等夙夜难眠，只恨天威难测，人力时有穷尽……”

　　萧琮听得眉峰紧蹙，不待他说完便抬手截断：“闫大人，客套话免了。”

　　闫屿正欲辩解，又听萧琮道：“既然大人觉得难办，本官接手便是，今日之内，我要见到州府所有相关文书、账册、库房副钥。”

　　闫屿显然没料到这位钦差如此直截了当、不留情面，怔了一瞬才慌忙应道：“是，下官遵命。只是二位上官远道而来，下官略备薄宴……”

　　“灾情如火，黎民倒悬，岂是宴饮之时？”萧琮再次不耐打断，目光扫过他身后众官，“所有与河工、仓廪相关的吏员，即刻起皆在此处待命，诸位中若有分管此务者，就不必回去了，稍后本官自有安排。”

　　这话已是明着不信任当地官员，众人神色顿时精彩起来。几名官员交换着眼神，迟疑着挪步出列，站到一旁。

　　萧琮无视了坐立不安的闫屿，径自照着官员名录分派起事务，京中属官纷纷领命，逐一与当地官员对接。

　　一片忙碌之中，唯有闫屿被晾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麾下僚属被萧琮一条条指令调开，竟插不上一句话，心头不由发沉。

　　他转目望去，另一位上官正用杯盖拨着茶中浮叶，自始至终未置一词，连眼角余光都未匀给上首分毫。数名魁梧番役如影随形地站在他身后，一名内侍在旁边打着扇，从容闲适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闫屿想起钱永光来信所言。

　　这位栖云国师乃高忠仁一手提拔，此事京中尽人皆知。而武靖侯府素来与阉党泾渭分明，去岁京城风波，眼前这位世子更是亲手斩断秦检一条臂膀。自此以后，再未有人见过二人往来，倒有不少人都曾见过他们话不投机、不欢而散的场面。

　　可这口口相传的嫌隙究竟有几分真？

　　闫屿悄悄打量着那人。面具遮去了大半张脸，反倒将剩余的线条衬得愈发精致，这般容貌配上威仪装扮也未见违和，只添了几分生人勿近的冷峭。

　　能在短短一年就得帝王青眼，跻身国师高位，即便再年轻，也绝不会是省油的灯。

　　他正看得出神，那人却似有所感，忽地抬眸淡淡扫来。

　　闫屿忙垂下视线。

　　萧琮分派了半晌，正说到最后的防疫事务，像是才记起边上还有位同僚，转头问道：“国师既通医理，防疫之事可否由您统筹？”

　　谢砚冰啜了口茶，慢悠悠地说：“萧大人忧国忧民，身体力行，贫道敬佩，但医术一道，贫道不过略知皮毛，况且祈福法坛尚需贫道亲自筹备，恐无暇分身。大人手下能人辈出，此事还是另择贤能吧。”

　　他话里挖苦和拒绝之意昭然若揭，萧琮面色更冷：“那好，国师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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