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月

作者:万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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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宴


      孟春步履沉稳地打起帘子,侧身让路。他身后,周望舒与白术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仿佛全然不知府内曾为他们人仰马翻。
      “主子这是去哪儿逍遥了?”林钟不慌不忙地将正在研究的药方折好收进袖中,这才上前,语气温和中带着一丝调侃,“倒让我们几个做了半日热锅上的蚂蚁。”
      白术含笑与他点头致意,目光随即被手中的梅枝吸引:“我记得这屋里有一只梅瓶,正配得上它。”他说着便径自入内,寻出那只素白玉瓶,将手中那支白梅小心插入,左右端详,神情专注得仿佛周遭一切都已忘却。
      “白神医,花什么时候都能赏,”岁杪急得在门口直跺脚,“您快些更衣是正经!宫里那位老公公来回催了三趟,季秋哥的腿都快跑断了。您二位再晚些,怕是要亲眼见那老家伙急得掉金豆子了!”
      “大节下的,他不敢哭。”白术从里间悠然踱出,半个下午的纵情游玩让他仍处在兴头上,话也多了起来,竟与岁杪你一言我一语地搭上了话。
      “那可说不准!”岁杪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京里头耳目多着呢,尤其是都察院那帮老爷。别看是岁除,保不齐就猫在哪个屋檐下,大笔一挥参上一本。臣某谨奏:常宁侯周望舒受爵列侯,世受国恩,乃于除夕宫宴,公然怠惰,姗姗来迟。更兼态度骄横,竟在长公主府门前呵斥宫中中使,声闻于外。老监受辱涕泣,悲恸难抑,围观者无不侧目。”他边说边比划,活灵活现的模样引得满屋哄笑。
      说笑间,几人七手八脚地服侍周望舒与白术更衣梳头。岁杪不擅此道,便窝在炕角瞧着。
      “母亲呢?”周望舒任由小太监替他整理发冠,随口问道。
      “长公主殿下早已入宫了,”岁杪抢着答道,“单是殿下那边就遣人来催了三回。”
      季秋忙得额上见汗,一指炕上看热闹的岁杪:“就属他最清闲!今晚宫宴,合该叫他陪着去。”说罢,将给周望舒拭发的帕子扔到岁杪脸上。
      “忒不厚道!”岁杪拎起帕子丢给一旁的小太监,嘴里嚷嚷着。
      林钟在一旁慢悠悠地开口,语带戏谑:“他若去了宫宴,怕是席未半就得劳烦主子把他拎回来,还是别去丢咱们府上的脸了。”
      周望舒闻言挑眉,顺手握住白术的手腕:“有小白术陪着便好。你们几个自寻地方吃酒守岁去。”他出手阔绰,一人赏了一锭银元宝,“你们的压祟钱,可收好了。”
      众人不再插科打诨,周望舒与白术登车驶向皇宫。车辙碾过积雪,在暮色中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
      宫中的家宴排场小了许多,不似大朝会那般肃穆。皇室成员们围坐在御花园中,方才教坊司的歌舞已毕,此刻正是皇子们在河边燃放“地老鼠”取乐的时辰。
      德福笑着将二人引至河畔空地,道:“陛下特意恩准,命宫里备下了许多玩意儿。”他一招手,身后的小太监忙将一盒烟花奉上,“陛下正与太后说话,待一会儿得空了,奴婢再来请小侯爷。”
      “有劳公公。”周望舒道了谢,便兴致勃勃地取了火折子,“来,咱们也玩玩,反正过节,舅舅不会怪我。”
      白术也好奇地拿起一枚小圆球,点燃引信后立刻松手。那圆球果真如耗子般,“吱”的一声在地上乱窜起来。
      “小心!”
      周望舒倏然将白术拉向身侧。白术回头,只见自己方才站立之处,一只“地老鼠”正冒着青烟,已然熄灭。
      “呀,实在对不住。堂弟可曾伤着?”来人着一身蟒袍,玉冠束发,面上带着温和笑意,可那双桃花眼里却淬着毫不掩饰的阴鸷。他目光越过周望舒,直直钉在白术身上,带着审视与估量。
      白术察觉到目光中的寒意,不由得抬眸回望。
      “大皇子殿下,这……”随侍的小太监吓得不知所措,瑟缩着想劝又不敢劝。
      “幸好我家小白术有神明庇佑,不过虚惊一场。”周望舒笑着上前两步,将白术护在身后,语气轻松却寸步不让,“只是怕大表兄心下过意不去。不如……也让白先生点一支回敬?想来大表兄身手矫捷,定能安然躲过。”
      陆渊闻言一怔,似乎没料到周望舒仍是这般混不吝的性子。他眼底寒意更盛,面上笑得愈发深了:“堂弟说笑了,既是意外,何必计较这许多?”
      “这是怎么了?”三皇子陆浩适时地从一旁钻了出来,他仿佛全然未觉此间暗涌,只双眼放光地看向白术,“白先生!你也来了!你来得巧了,快来快来,我这儿还有好些新鲜花样!”
      他对陆渊与周望舒之间的对峙视若无睹,热情地拉着白术便走。周望舒淡淡扫了陆渊一眼,顺势跟了过去。
      陆渊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目光阴沉。
      “殿下,那位便是白术。”身后一名随从低声禀报。
      “哦?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有多大本事?”陆渊语气轻蔑,语气中夹杂着不屑。
      “殿下切莫小觑此人。之前的火药案,便是他与常宁侯一同查的。另外,殿下可记得那日在朝堂上三皇子的一番话,咱们的人去查过了,教三皇子说话的,是他。”
      “是么?”陆渊眯起眼,指尖轻轻摩挲着玉扳指,眼眸略垂了一些,“如此说来,周月倒是早就开始布局了。一会儿,你想个法子,将那人单独引出来。”
      “属下明白。”
      陆浩是真心要与白术分享他的宝贝。他如数家珍地展示着手中的“转鹭鸶”、“金盘落月”、“二踢脚”,脸上是纯粹的兴奋。
      白术望着眼前小山似的烟火,不由叹道:“三殿下用心若此,若用于朝堂,必是位厉害人物。”
      “白先生快别取笑我了!”陆浩憨憨一笑,点燃一枚烟花,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在夜空绽放,“上回别后,我本想去探望你,可他们拦着,就是不让我去。”
      白术拱手,带了几分歉意:“上次之事连累殿下,是在下的不是。”
      “分明是我连累了你才对。哎——这件事,不提也罢!”他左右张望,压低声音将白术拉到河边,“上回你教我的那些话,我照着说了,父皇听后,待我果然亲厚了许多!”
      “殿下是陛下骨肉,天下岂有不爱子女的父母?”白术温和地笑着,看他捏着火折子搓着脚尖。
      陆浩点点头,随即有些笨拙地切入正题:“我听说……小侯爷要入朝为官了。那你呢?”他轻咳一声,眼神飘忽,“你……想不想也谋个一官半职?”
      白术见他这般情态,心下好笑,摇头道:“在下闲云野鹤惯了,做个江湖人便好。”
      “可、可冯阁老都说,你不做官可惜了!”陆浩有些着急地挠头,“要不……我替你谋个差事?你若当了官,那张子勉定然不敢再欺侮你!”
      白术更是哭笑不得,难道他入仕竟只为报仇不成?不过,陆浩这话无意间把冯阁老暴露了,不知道冯阁老听闻此事,会不会骂一句“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殿下不是早已为在下讨回公道了么?”他温和一笑,“当日大殿之上,陛下杖责于他,此事便已了结。”
      陆浩见他去意已决,急得脑门冒汗,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挽留,模样甚是窘迫。
      白术见他这般,心下明了,必是冯阁老或是什么人指点他来招揽自己。
      “殿下,人各有志。”他语气温和却十分坚定。
      “可是……”
      “殿下,”白术打断了他,“朝堂之上,能人辈出。只要殿下诚心求贤,自有有志之士前来依附。”
      陆浩似懂非懂地松开攥紧的拳,追问道:“那你为何肯留在周望舒府中?”
      “小侯爷于我有知遇之恩,更有救命之恩。”白术郑重拱手,“若殿下无他事,在下先行告退。”
      陆浩望着白术转身离去的背影,脸上尽是迷茫。
      “三皇兄!原来你躲在这儿呢!”
      假山另一边探出个小脑袋,正是六皇子。
      陆浩甩了甩头,仿佛要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抛开,提着袍角便小跑过去——什么招揽谋划,且待明日再说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放烟花才是正经!
      白术转身去寻周望舒,远远便瞧见那人斜倚在梅树下,指尖转着火折子,笑吟吟地望着他。
      “小侯爷在看什么?”白术小跑着凑近,还特意回头张望了一下,除了他,再无别人。
      周望舒伸手替他拂去发间的落梅,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玩不成啦,舅舅等着训我呢。这下可要挨骂了。”
      “我陪你一起去!”白术说着,低头仔细拍打衣摆,又把藏在褶皱里的枯叶一片片挑出来。自从上次与陆崇独处过,白术便知道陆崇不简单。想起自己还有一个问题没有给答案,心中一沉。但让周望舒一个人去,他又不太放心。
      周望舒忽然凑近,带着一身清冽的梅香将他笼罩:“只怕……有人还在等你呢。”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底闪着狡黠的光。
      “嗯?”白术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搅得晕乎乎的,只觉得周望舒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像雪后初霁的梅林,让他脑子都转不动了。
      见他那副呆愣的模样,周望舒笑得愈发得意,伸手戳了戳他的袖子:“要是有人为难你,不用客气。把你袖子里的宝贝都使出去,有我替你撑腰呢!”
      瞧着他一双鹿眼映着远处的烟花,亮闪闪的,他坏心眼地突然俯身,在白术额间轻轻一吻。这一下如同点了穴道,白术顿时僵在原地,三魂七魄都飘到了九霄云外,连耳尖都红透了,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等他回神时,陆渊已近在眼前。
      “大皇子殿下。”白术迅速敛起方才的情动,恭敬行礼,余光扫过陆渊身后侍从——那人步态沉稳轻盈,绝非寻常内监。
      “免礼。”陆渊声音低沉,“孤先前倒未在堂弟身边见过白先生这般人物。”
      “回殿下,草民一介布衣,承蒙侯爷不弃,在府中讨了份差事罢了。”白术姿态谦卑,腰背笔直。
      陆渊指尖轻抚腰间玉佩,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能让常宁侯另眼相看,想来白先生定有许多过人之处。只是不知除了这身医术,还有什么其他?”
      “侯爷待人宽厚,府中众人皆得善待,并非草民有何特别。侯爷善待草民,草民也只有这一身医术可以帮衬一二,再无其他长处。”白术微微垂眸,不敢走神半分。
      “是么?”陆渊忽然逼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那火药案,先生居功至伟却深藏功名,这般胸怀,实在令人钦佩。”
      空气骤然凝滞。白术心头一紧,面上仍不动声色:“殿下谬赞。此案能破,全赖侯爷运筹帷幄和诸位大人鼎力相助。草民不过恰逢其会,略尽绵力。”
      “好一个恰逢其会。”陆渊眼底掠过寒光,“这朝堂之上的风浪,可不是一介布衣能轻易涉足的。白先生说是与不是?”
      白术心念电转,恭谨垂首道:“殿下教诲的是。草民只知尽心侍主,朝堂大事,不敢妄议。”
      “我观先生谈吐不凡,想必不是寻常人家出身。”陆渊话锋一转,目光如炬,“莫非是哪个隐世高人的弟子?或是……另有渊源?”
      “殿下说笑了。”白术神色坦然,“草民自幼漂泊,医术不过是机缘巧合,学了些皮毛罢了。不敢高攀高人之名。”
      陆渊凝视他片刻,忽然轻笑:“先生过谦了。不过……”他语气转冷,“这京师水深,有些人,有些事,还是保持距离为好。先生是聪明人,应当明白。”
      “谢殿下提点。”白术躬身行礼,“草民谨记。”
      陆渊最后深深看他一眼,这才转身离去。那目光中的审视与算计,却久久萦绕不散。
      白术拭去额间细汗,这九重宫阙当真步步惊心。他略一沉吟,仍朝着御花园方向走去。
      宴席间觥筹交错,却独独不见周望舒的身影,想是仍在陛下跟前听训。白术便随意走动着,一个不留神走进了女眷的院子,他刚想转身,就听到旁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月儿是咱们看着长大的,虽说性子桀骜了些,可到底是个好孩子。这京城里多少名门闺秀,总有几个温婉贤淑的,难道就寻不着一个合心意的?”
      这声音温婉中带着威仪,分明是皇后张明薇。
      “皇嫂费心了。”陆岑的嗓音带着三分笑意,七分疏离,“这小子哪有这样的福分。那些金尊玉贵的千金,还是莫要耽误了人家。您也知晓他的脾性,若是恼起来把新妇给打了,到时候,新妇家面上无光,各位嫂嫂也难做。”
      “此话差矣。”皇后又接口,“成家立业,先成家方能立稳根基。你看明州,如今儿女绕膝,性子愈发沉稳了。若是月儿也能寻个知书达理的姑娘,你也不用再担心了。”
      “是啊。皇后说得是。”一旁的贵妃也附和着点头,“你看,月儿此时已经是入朝为官了,以后肯定是步步顺遂。”
      长公主脸上的笑容又冷了几分,“他有了心上人了,我这做娘的,也不好强迫。”
      梅枝倏地一颤,积雪簌簌落下。白术立在暗影里,眸中的光亮也暗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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