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囚牢

　　今日天气晴朗，又不是雨墨的轮值，他便又让林霖逮到了空子。
　　一大早，林霖便让侍从送信一封，邀雨墨去他家里赏画。
　　清明时节，草木生发，虫蚁破土，气候湿润。路旁的杨柳都染上了新鲜的嫩绿色，鸟儿穿梭在枝头莺莺鸣叫。街市上多了卖纸鸢的商贩，幼童拉着自家爹爹的衣袖，在摊前挑挑拣拣。
　　风一视同仁，把条条绿丝绦和孩子的垂髫一同轻柔吹起，雨墨拿着随身画册穿行在街道上，偶尔仰头，闭着眼睛感受这一年风光独好的时节。

　　到达林府，雨墨还没看够这秀美的园林风景，便被林霖拉进自己的宝贝秘密基地收藏室里。
　　两人就在那藏室里窸窸窣窣，嘀嘀咕咕，互相讨论、写写画画。
　　藏室窗户一开，一阵清风带着草木香拂来，春三月的空气和着明媚的阳光，比点燃任何熏香都要清新舒适。
　　林霖喜欢看雨墨的随笔画。
　　没有任何功利目的，不为任何人所作，而只是自己兴起便提笔的信手涂鸦，难得的平淡、天真。
　　画师们的最高境界，不是追求物象的“真”，而是心中理想的“真”。
　　为宫廷皇室作画久了，林霖便想要不时提醒自己不忘这份本真。
　　并非是雨墨画中流露了多么崇高的东西，也并非只看雨墨的画。而是这些业余之人的画，有林霖想要触碰的那份随性。学习这自由随性，能让人感到心情放松、获得灵感。
　　无论是作诗文、作画作曲……都是一样的道理，心中张弛有度，作品才会张弛有度、节奏疏密有致，这样创作出来的，才会是佳作。
　　这便是林霖的想法。

　　耶谟白雪皑皑的高山、平原；身着色彩明艳、材质厚重的异族服饰的平民百姓；银铃悬挂在商铺屋檐，宗教神秘感十足的街市风景；藏于雪中的狐狸、白貂，甚至还有淋着蜂蜜的牛羊肉排、奶制饮品……
　　只不过就是，每隔几张就会有一张月清明。但每次翻到都会被雨墨快速翻过去。
　　林霖倒也不在意，“真是让人垂涎！”他看着雨墨画的耶谟美食，摇头感叹：“啧，终有一日我要去远方流浪，游遍世间大好河山，出发去海上，亲眼看看那岛上仙山究竟有没有神仙……”
　　“嗯……”雨墨含糊应着，心里想你拖家带口的，怎么去流浪啊……
　　他们翻过画册，雨墨又看了些林霖的藏画。除了那幅被烧毁的王子像，这里还有一张阿迦言的画。
　　这是一幅有画中画的人物画，描绘的是一位佣人正在打扫地面，墙上挂着一幅黑色卷发少女肖像。
　　听林霖说，这幅画原本挂在皇宫的厨房中。
　　雨墨拿着画反复端详，细细看着母亲每一处笔触、颜料的痕迹。
　　脑海中的浓雾散去，他记起来，小时候被娘亲牵着手走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空间，怎么也望不完的那个地方，其实是耶谟的宫殿。
　　他不记得阿迦言画了这幅画，但记得她给王子画过像。
　　那时阿迦言专注坐在椅子上画画，王子就坐在她对面。他在旁边倚着阿迦言的身子，过了很久，觉得无聊，便四处乱走。
　　皇后和她姐姐一同前来观画时，捏了一下他的脸，随手喂了他一颗葡萄。
　　他回忆那个触感，皇后的手很冰凉，很用力，捏得他头直晃。皇后周身是让人眩晕的香味，但那葡萄倒是很甜。
　　吃完了，皮和核不知道吐哪儿，便被他一直存在嘴里。
　　皇后的姐姐看到了，马上奉承皇后，说她给平民孩子亲手喂葡萄，真是美丽善良。要另一位画师把这美好的画面记录下来。
　　于是他被强迫着摆了好几个小时张口被喂食的姿势，皮和核一直放在嘴里，到最后都干了。
　　那个王子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而自己却得在这僵硬地定住这么长时间。
　　他最后也不知道那幅画画成什么样，只记得脸颊肌肉酸痛得厉害……

　　林霖见他看得入迷，便说道：“你娘的画，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吧。”
　　雨墨回过神来，问他：“你……兄长，你舍得吗？”
　　他第一次叫林霖兄长，林霖不知为何心中软如棉絮，“呃……舍得……？倒是舍不得，但这毕竟是你娘的真迹，于情于理都应该给你的，小弟！”
　　雨墨含笑，小心把那幅画收好，“那我便收下了，多谢兄长。”
　　“你可要保管好啊！”
　　“当然！”雨墨把画贴在怀里。
　　阳光在地板上投下的光渐渐扫向别处，林霖站得累了，便往地上一瘫，长叹一口气，仰天道：“过段日子可有得累了，皇帝可给我派了个大活！”
　　雨墨便在他身旁蹲坐下，问他：“什么大活？”
　　“耶谟新王来朝贡，要我画一幅《新王朝贡图》……”
　　大人们看多长时间歌舞表演，林霖就要在那里坐着画多久。
　　“那我不就又可以欣赏到兄长的大作了？”雨墨对他笑笑。
　　但林霖摆摆手，向他抱怨：“当场画的那些，顶多算是草稿，回去还要绘制出精细成图呢。”林霖伸出手拉开最大距离，比画着：“是个大长卷！要是给皇帝看了，他不满意，说不定还得反复重画！”
　　雨墨道：“兄长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好！唉……翰林院那些画学生也不知道怎么进来的，我根本不敢放手交给他们……”
　　雨墨就坐在一旁，静静听他倒苦水。
　　即便是最出名的画师，也有这般多的烦恼啊。

　　以往都是林霖和楚儿在藏室里絮絮叨叨这些事情，现在却换成了这新认的弟弟。虽然他是个不光彩的私生子，但也总比天天看自己丈夫和那个妾在那卿卿我我，要好上百倍。
　　林夫人贴着门偷听，心里却开心得不得了，巴不得雨墨每天来自己家。
　　她盛情邀请雨墨留下吃午饭，雨墨忙道：“谢谢夫人、兄长，不劳烦你们了，我还是回去吃吧。”
　　林霖对林夫人道：“唉，夫人别管他，家里有人和他一起吃饭！”
　　林夫人一听，便揶揄着对雨墨笑道：“哎呀，我还说要给雨墨寻个好姑娘呢，谁知道已经成家了呀？”
　　“成家”二字让雨墨脸“唰”地变红，他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尴尬笑笑。
　　林霖便招手示意他赶紧回家：“快回去吧！别让人等急了，到时候还要被说都是我的错了！”
　　“好，谢谢兄长和夫人招待，我先告辞了。”
　　“慢走啊，小梨快去送客！”夫人吩咐侍女。
　　雨墨深鞠一躬，跟随侍女快步离开。

　　回到王府，见小鱼刚把饭菜端进来，雨墨回屋一望，果然月清明在书房里面。
　　雨墨探头，“殿下。”
　　月清明问道：“又去林霖家切磋画艺了？”
　　“嗯……！”雨墨将画册放回书架，“他那里有一张娘亲的画，我带回来了。”
　　月清明便起身来到雨墨身旁，看雨墨展开那幅画，说道：“他这次倒是大方。先收好吧，明日我找人裱装起来。”
　　“嗯！”

　　他们在桌旁挨着坐，雨墨还会刻意去蹭月清明的腿。
　　他会停下吃饭的动作侧头看月清明的反应，通常都是毫无反应，仍然仪态端正，自己夹菜，给雨墨夹菜。
　　月清明没有反应，雨墨便把腿插到他两腿之间，缠着他。月清明这才用膝盖回碰一下，转头看他。
　　“怎么了？”
　　雨墨把脚收了回去，想了一会儿道：“今天林霖告诉我，大概一个月之后耶谟新王要来朝贡。”
　　“是啊。你现在消息还挺灵通。”月清明承认。
　　朝廷今天才对文武百官宣告这件事，让人着手准备各项事宜。上一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
　　“殿下，我会去吗？”
　　“会去，你和殷长河一起。”月清明又补充道：“不会太无聊。歌舞表演很盛大，去看一眼不亏。”
　　回忆起上辈子，那些歌舞的确举国无双，精美绝伦，只是那时月清明当时因为种种原因无心欣赏。
　　“主要是能和殿下在一起看，我就觉得很开心。”说完，雨墨笑着把月清明给他夹的菜慢慢吃下去。
　　月清明也笑了，对他说道：“我也是。”

　　此次朝贡是二百年以来两国头一次友好性质的互相往来。
　　在二百年前，耶谟和中原地区也曾是和谐繁荣的一片景观，两国皇帝还曾一同出游，成为一桩美谈。
　　只是这些事都掩埋在了折戟沉沙的硝烟之中，无人翻阅。历经争端，人们只记得了敌意与仇恨。

　　皇帝很重视这次朝贡典仪，对每一样菜式都亲自一一品尝，并向御膳房提出改进意见，他道来者是客，要求菜式要更贴合耶谟风味。
　　舞乐请了名师大家，临近朝贡当日，每天都要排练数次，乃至不出一丝差错。
　　耶谟那边也派出伎乐师，前来表演他们当地的歌舞。
　　朝贡的前三日，就已经在皇宫宽广的广场上搭好舞台、看台，摆好典仪用品。
　　挑选的侍从侍女，每一位都样貌瑰丽，气质优雅。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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