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风雪旧途
胡杨林的火光熄灭在那个冬天的尾声,但并未真正冷却,火种被马蹄带向了更广阔的荒原。
日子在马背上变得模糊,冬雪消融,汇入黑水河,将干涸的河床填满,草场泛起第一层青绿时,霍铮和抹合烈的队伍已经不再是当初那凄惶的十几人。
铁勒部的加入像是一个信号。在这片被朔金铁蹄践踏了数年的土地上,那些原本藏身于岩缝、深谷、荒漠中的眼睛,开始注视着这支打着霍字旗号的队伍。他们起初是观望,带着受过伤后的警惕,直到看见那一车车从朔金粮道上截获的粮食被分发到饥民手中,直到看见那座曾不可一世的边境铸币厂在冲天大火中化为废墟。
春日的第一场雨落下时,他们在一处名为断头谷的地方伏击了一支朔金的运铁队。雨水冲刷着黑色的岩石,也冲刷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霍铮站在雨里,任由冰冷的雨水顺着盔甲的缝隙渗进去,带走厮杀后的燥热。他身后站着几百名衣着各异的战士,有铁勒部的骑兵,有赤眉军的旧部,也有刚拿起武器的农夫。他们沉默地打扫着战场,动作熟练而麻木,剥下死者的甲胄,收拢受惊的战马,将尸体拖入深沟掩埋。
队伍在壮大,如滚雪球一般膨胀,带着复仇的快意和生存的渴望。霍铮不再需要亲自冲锋陷阵去证明什么,他的名字本身就成了一种力量。他们不再满足于袭击落单的巡逻队,目光投向了那些更具价值的目标。
夏至那日,他们潜入了朔金人在北境最大的兵器工坊。那里日夜不息地吞吐着黑烟,为南下的朔金大军打造着杀人的利器。抹合烈带着斥候营摸掉了外围的暗哨,霍铮则率领精锐从排水渠潜入。当第一声爆炸响起时,工坊里的朔金监工还在挥舞着鞭子驱赶奴隶。大火烧了整整两天两夜,将那座吞噬了无数汉人奴工血肉的魔窟烧成了白地。数千名衣衫褴褛的奴工被解救出来,他们跪在地上,对着霍铮和那面被烟火熏黑的战旗嚎啕大哭,随后拿起铁锤和镰刀,加入了这支复仇的洪流。
朔金人的统治开始动摇。那些原本依附于朔金、为其提供粮草马匹的小部落开始动摇,有的在夜里悄悄送来情报,有的则干脆杀死了朔金派驻的监军,举族来投。霍铮并不全信,但也并不拒绝,他学会了在这些复杂的势力之间寻找平衡,用利益和威慑将他们绑在自己的战车上。
秋风起时,北境的版图上出现了一个个无法被朔金人掌控的黑洞。粮道中断,军械匮乏,后方的动荡让前线的朔金大军感到了阵阵寒意。
但霍铮并没有止步。他知道,光靠这些还不够。想要真正动摇朔金在北境的根基,他还需要一股力量——那些在国破后选择隐忍、蛰伏在北地故土上的原大晏世家。这些家族虽然失去了权势,但在这个地方经营百年,根基深厚,手中掌握着大量的人脉、暗道和不为人知的物资。
他们一路向东,进入了曾是大晏北境重镇的幽州地界。
这里的景象与荒原不同,残垣断壁间依稀可见昔日的繁华。官道两旁的驿站虽然废弃,但石碑上的文字依然清晰。霍铮骑在马上,看着那些熟悉的汉家建筑风格,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
“前面就是钱家岭了。”向导是个当地的老猎户,指着前方一片笼罩在薄雾中的山峦,“那是以前钱家的大宅子,方圆百里都是他们的地。不过后来……唉,都不在那儿住了。”霍铮勒住马。
“去看看。”霍铮说。
山路崎岖,长满了荒草。当他们终于登上山岭时,看到的并不是想象中的深宅大院,而是一片巨大的废墟。大火留下的焦痕依然顽固地印在残存的石墙上,野草从地砖的缝隙里疯长出来,掩盖了曾经的雕梁画栋。
“这也是朔金人干的?”抹合烈策马走到霍铮身边,目光冷冷地扫过这片废墟。
“不像是最近的事。”霍铮翻身下马,走到一段断墙前,手指抹过上面厚厚的青苔,“至少荒废了两年以上。”他们在废墟中穿行,试图寻找一些有价值的线索,或是能联系上钱家残部的痕迹。然而,这里除了死寂,什么也没有。
“将军,后山发现了一处墓地。”一名斥候跑来报告,“看起来……被人动过。”霍铮心头一动,跟着斥候往后山走去。
那是一片依山而建的祖坟,规模宏大,石像生倒在路边,断裂的碑石散落一地。但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那几座位于正中的大墓。封土被挖开,露出黑洞洞的墓室,棺椁被拖了出来,劈成碎片扔在地上,白骨散落得到处都是,显然遭受过极为恶毒的破坏和羞辱。
霍铮站在那片狼藉之中,眉头紧锁。这不像是普通的盗墓贼所为,盗墓贼求财,不会如此泄愤般地毁坏尸骨。这更像是报复。
“在那边。”抹合烈指了指墓地角落里的一座孤坟。
那座坟与其他被掘开的大墓不同,它看起来并不显眼,甚至有些寒酸,但也被挖开了。墓坑边立着一块断了一半的石碑,碑文上的字迹被利器凿得模糊不清,但依然能辨认出几个关键的字眼。
霍铮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拂去碑面上的泥土和枯叶。
“……考讳……汝成……之墓……”霍铮的手指猛地停住了。
钱汝成。
这里竟然是钱汝成的墓?
“有人来了。”抹合烈的手按在刀柄上,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盯着墓地外的一片树林。
一个佝偻的身影从树林里慢慢走了出来。那是一个看守墓地的老人,衣衫褴褛,头发花白,手里提着一把生锈的镰刀,眼神浑浊而呆滞。他看到霍铮等人,并没有惊慌,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霍铮站起身,示意手下不要轻举妄动。他走到老人面前,尽量放缓了声音。
“老人家,这里埋的是谁?”老人抬起头,看着霍铮,又看了看那个被挖开的墓坑,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埋的是鬼……都是鬼……”老人的声音沙哑刺耳,“报应……都是报应啊……”霍铮心中疑云更甚。他耐心地询问,从老人颠三倒四的话语中,慢慢拼凑出了一个让他感到彻骨寒意的真相。
原来,钱家并非一直是那个显赫的京城新贵。二十年前,钱家曾是江南的书香门第,却因为一场惨烈的文字狱,被先帝下旨满门抄斩。当时年幼的钱汝成因为被奶娘藏在水缸里,才侥幸逃过一劫。
他改名换姓,忍辱偷生,一步步爬上高位,甚至不惜拜在当年主审此案的张敬之门下,做尽了低眉顺眼的姿态。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复仇。向那个高高在上的赵氏皇族复仇,向那个昏庸的朝廷复仇。
他成功了。他利用了朔金人的野心,亲手打开了京城的大门,将赵家的江山送入了地狱。
“朔金人……嘿嘿……朔金人也不是好东西……”老人指着那个空荡荡的墓坑,笑得有些疯癫,“他们占了京城,就把他杀了。说他……说他既能卖主求荣,将来也会卖了朔金。大汗下令……把他秘密处死,运回祖籍……还要把钱家的祖坟都挖了,说是……说是要断了他的风水,让他永世不得超生……”霍铮站在寒风中,静静地听着。
他想起了那个在将军府里满脸堆笑、劝兄长识时务的钱汝成;想起了那个站在宣武门下、看着朔金铁骑入城时放声大笑的钱汝成。
他一直以为钱汝成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是个卖国求荣的小人。可现在,真相却以荒诞而残酷的方式摆在他的面前。钱汝成是个疯子,也是个可怜人。他为了复仇,不惜拉着整个天下陪葬,最后却被他引来的恶狼撕得粉碎。
这是什么?
是忠?他对家族的忠,却成了对国家的叛。
是义?他为亲人报仇的义,却成了屠戮百姓的恶。
霍铮看着那块残破的石碑,久久无法言语。他忽然觉得,这世间的善恶忠奸,并非黑白分明,而是交织在一起,如同这墓坑里混杂着泥土的白骨,分不清彼此。
“走吧。”抹合烈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
霍铮回过神,看了一眼抹合烈。少年的表情依旧平静,但那双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丝深意。他或许比霍铮更早明白这个道理。在草原上,为了生存,为了部族,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也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对错。
“把这坟……填上吧。”霍铮最后说道。
士兵们动手将泥土铲回墓坑,掩埋了那具早已不知去向的尸骨留下的空洞。
离开钱家岭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霍铮骑在马上,心情异常沉重。钱汝成的故事像是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对即将到来的复仇之路产生了新的迷茫。他要复仇,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霍家的私仇,还是为了天下的大义?如果有一天,他也面临同样的选择,他会怎么做?
“想不通就别想了。”抹合烈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打破了沉默。
霍铮转过头。夜色中,抹合烈的轮廓模糊不清,但那个身形却始终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你觉得他做错了吗?”霍铮问。
“错了。”抹合烈回答得斩钉截铁,“他把刀递给了外人。不管为了什么,引狼入室,最后都会被狼吃掉。这是草原上的规矩。”“如果是你呢?”霍铮看着他,“如果为了苍狼部的仇,你会这么做吗?”抹合烈勒住马,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直视着霍铮的眼睛。
“我不会。”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会亲手拿着刀去报仇,而不是借别人的手。更不会为了报仇,把自己的朋友和无辜的人搭进去。”他伸出手,指了指霍铮,又指了指自己。
“我们不一样。我们是狼,不是疯狗。”霍铮看着他,忽然笑了。
“走吧。”霍铮一夹马腹,“去下一个地方。还有很多人在等我们。”两骑并辔而行,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仿佛在诉说着那些被掩埋在历史尘埃里的故事。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前行。
初冬的雪再次落下时,他们的队伍已经壮大到了五千人。
这五千人不再是乌合之众,而是经过了战火洗礼、有着严明纪律的军队。他们熟悉北境的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川,他们像幽灵一样出没在朔金人的后方,让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征服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朔金大汗终于坐不住了。他从前线抽调了三万精锐骑兵,由他最信任的大将统领,发誓要剿灭这支在他们后方捣乱的“老鼠”。
一张巨大的网在北境的荒原上张开。
霍铮看着斥候送来的情报,脸上没有丝毫惧色。他站在一处高地上,看着下方正在操练的士兵们。那些曾经麻木、恐惧的脸庞上,如今写满了坚毅和希望。
“他们来了。”霍铮对身边的抹合烈说。
“来送死。”抹合烈擦拭着手中的弓,语气平淡。
霍铮转过身,看着远处那片连绵起伏的山脉。那是雁门关的方向。
“我们也该准备了。”霍铮说,“给赵珩送个信。就说……网已经撒下,鱼也入局了。什么时候收网,看他们的了。”一只信鸽腾空而起,穿过漫天风雪,向着南方的天空飞去。
“阿烈。”“嗯。”“等打完了仗,你想去哪儿?”抹合烈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那里是苍狼部曾经的家园。
“回家。”他说,“带你去看看,真正的草原。”霍铮笑了。
“好。一言为定。”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