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

　　临近下班，杨敏佳死活要拖着梁鸿宝去巡视新店。到了地方也不进去，就偷偷摸摸拉着她躲在电线杆后面，活像电影里偷窥的坏人。

　　皮藓特效药和重金求子的红色大字映入眼睛，梁鸿宝对着电线杆上层层叠叠的小广告迷惑不解。

　　为什么我非得躲在这。

　　杨敏佳还拼命凑近她，在她耳边说，“鸿宝，你看，我有好事都记着你。我可不像任希颖。分享才是朋友间中最重要的美德。”

　　她想问，杨敏佳却一副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样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说：“等着看就是了。”

　　梁鸿宝既好笑又无奈地陪她躲着，却赫然发现这家店就是她和杨敏佳工作过的那家。

　　门头翻新过，店面也装饰一新，统一装潢成“无拘”莫奈灰的格调。但门内那个旧了的铜风铃居然还在。
　　门一推，应该就能听见那个风铃随风摆动的轻响。

　　梁鸿宝想到许多往事。想到敏佳在这家店内伴着一盆小小的仙客来翘首期盼客人样子，想到敏佳吃着炒茄子嘴上挂油翻杂志的样子，想到她第一天来上班，想到她开的第一单，敏佳跳起来与她击掌欢庆。

　　她看了杨敏佳一眼，杨敏佳大概也想起好多往事，正好看她。

　　她揉揉杨敏佳的肩膀，说：“我以后一定会想你的。”

　　杨敏佳大眼睛眨巴了几下，抽了抽鼻子刚要说话，就被一直紧盯着的地方吸引了注意力。
　　她手肘撞一撞梁鸿宝：“来了，来了。”

　　女子推开玻璃门，大概正准备下班，清爽的身影却突然停在了原处。微微仰高的视线，惊诧、发痛，像发现了这辈子都以为不可能再见的人。

　　而另一个身影，背对着她们，周身被夕阳涂满了一层暗色的金。像一棵质感笔挺、坚忍不拔的麦子。

　　七月的风经过门缝的上沿偷溜进去，吹动有许多磨损的旧风铃，在这静默无语的两人中间发出久别重逢的声响。

　　电线杆后面，梁鸿宝眼睛发热，嗓子发堵：“你还是说了？”
　　杨敏佳嗓子也是同样的哑：“啊，肯定啊。”

　　梁鸿宝在她手臂上来回摸了摸，不知道是赞她诚实还是勇敢好，最后只能用力拍了拍她的后背，说：“做得好！”

　　杨正娟最近几日去出差了。
　　杨敏佳今晚要去看小外甥女，于是她们两个在路口告了别。

　　梁鸿宝开车回了家，不知为什么，店门口那一幕久久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看一部情感真挚的电影都会让人感动，何况是看熟人亲身经历的事情。

　　再怎么说冷静和克制，遇到诚挚和坚定还是会被打动。

　　她在家里莫名干坐了一会，带上耳机，找了单车出来，突然想骑出去吹吹风。

　　耳边的电台正在播报今晚会来台风，可夕阳下的云彩此时却有种奇异的、让人舍不得错过的美。

　　路边都是边走边看天的行人，脚步时急时缓，似乎既想看风景，又怕在台风来临前赶不到家。人总是这么矛盾。

　　梁鸿宝在庞大的天空下缓缓骑行。

　　瑰丽的玫瑰色与亮橙色缓缓渗透进寂静的天蓝，不远处，浓厚的烟紫色暗云，卷成团向这边迫近。

　　在透亮的天空下，缀着点点金色灯光的地面显得黯淡。两架飞机背道而行，拉出长长的航线。一只落单的飞鸟无措地扇动翅膀，在台风即将来临的时刻，急急打转。

　　她踩动脚踏，朝着乌云最浓重的地方不断前行。

　　乌云之下，风把手机铃声吹得缥缈。
　　她停下，一脚踩住脚踏，一脚靠上行人道的台阶。

　　“你在哪？”
　　听到这个声音她就开始微笑。

　　“我在路边。”
　　“什么路？”

　　她抬头找一找路牌，“朝生路。”
　　“往左边看。”

　　看见那辆无比熟悉的黑色库里南停在路边，车子里有人摇下一半暗色车窗。

　　她笑容幅度更大，“好巧，我本来也要找你。”

　　蓝色折叠单车被马虎地收起，快速塞进后备箱。
　　一坐上副驾驶座，心脏就砰砰地等待出发，呼吸之间都能感受到夏季雨意快来的气息。
　　车子如追赶乌云般地疾速行驶。

　　天空中瑰丽的色彩在暗云的挤压下，正卷成越来越窄、越来越缠绵的一条，横跨天际。
　　亮与暗正形成越来越鲜明的对比，映入眼眸，美得惊心动魄。
　　若在毫无遮挡的海湾一览无余地看它，会有多壮美，梁鸿宝简直不敢想象。

　　可他们还是没赶过乌云。
　　在接近海湾的半路，天色就蓦然变黑。
　　犹如盛大的深夜提前降临，大灯照亮无数银白的雨箭，车头穿过瀑布似的雨幕，艰难前行。可雨下得越来越大，雨声也来越密，仿佛不知名的神打定主意今晚要坠沉世界。

　　雨刮器开到了最大，也难以看清视野。
　　最终，他们只能停了下来，打着双跳停在已无人烟的马路上。
　　尾灯猩红，犹如大雨也不能扑灭的火星，心跳般地一闪一闪。

　　车外是十年罕见的暴雨，他们被困在密闭的车内。时间一长，不知道怎么，手脚都不太敢动似的，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雨声和车灯的声音。

　　雨刮器声音繁杂吵得人心乱，朱施南把它关了。
　　“难得有这么好的晚霞，还以为能带你去看。”
　　声音带着点可惜。

　　梁鸿宝带着笑，用手指轻轻触一触眼前的窗玻璃。雨虽大，但毕竟隔着玻璃，雨水毫无阻隔地像洪水般流泻下去。
　　“不可惜，你带我来看了这么大一场雨。这么大的雨也很少见。”

　　她闭起眼睛仰起头，“周围全是夏天大雨的气息，感觉整个人都像湿淋淋地浸在雨水之中一样。”
　　“对啊，都是你的味道。”

　　她睁开眼睛，睫毛眨了几下，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似的迷惘地问：“你说什么？”
　　“都是你的味道。你自己没发现吗，你老是有一种夏天下大雨时的味道，头发上也是，衣服上，皮肤上也是。有时候，比如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有一点下雨天苔藓的气味。”

　　他停一停，“所以说每到这种雨天，感觉世界都被你统治了。”
　　她怔怔地说：“你也是。”

　　“什么？”
　　“你也是这样的味道。从很早的时候我就这样感觉。”

　　两个人一眨不眨凝视着彼此，既好奇又仿佛第一次正视彼此，只有玻璃外的世界还在一刻不停地宣泄着巨大的雨意。

　　然后朱施南说：“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爱你。”

　　雨声喧哗，车内沉黑，遥远的闪电在暗云中无声地闪了一下。
　　她突然拉近他衣领吻上去。
　　闪电迟来的声音轰轰烈烈地打在耳边。

　　只感觉那盛夏的雨意透过坚硬的玻璃层层侵透进来，透过脸颊的肌肤，透过手臂的毛孔，透过裹紧身躯每一寸衣物，透过让胸腔起伏的一分呼吸，直到那汹涌而潮湿的盛夏草木气味充斥满整个世界，然后世界崩塌。

　　穿过暴雨中的庭院，喜好干燥的仙人掌难得能淋场痛快的雨，银白的砂土已被雨水冲起的浮土覆盖上一层咖啡粉似的褐色。

　　两人湿淋淋地压在墙壁上，正压到开关，屋内一下子灯光全亮。两个人被灯吓得一齐抖了一下，然后一起大笑着看灯，把脚上泡汤的鞋子齐齐甩开。

　　赤脚站在大理石地板上，看着脏鞋子把干净的地面甩得一地泥水，有一种小孩子恶作剧得逞般的快乐。

　　她一点点踩上他赤裸的足背上，然后跳上去，夹住他的腰，把他搂住。趾高气扬地宣布：“我一身雨水，可能会把床弄脏。”

　　“没关系，”他亲亲她的鼻尖，在她耳边说了一句真正调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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