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洗尘

　　“你亦以为我有罪吗？”
　　是先前在血阵中被称为娽厄的魔神的声音，她坚称自己无罪，却在此时不甚自信地问询。
　　妘穆二人一沉入幻景，便听闻了这道询问，但此刻他们无暇顾及，只一味被内里浮躁的心绪牵动。
　　两人刚一睁眼，就不约而同地被这在外看似残败的光辉晃了神，妘穆下意识闪避，不过挪动一步，就退入阴影，但被阴翳笼罩的同时，一股浓郁的沉沉死气紧跟着重重向她心头压来。
　　净时自是不能幸免，刚想施展法术，就被妘穆制住。
　　她摇了摇头，道：“此地不可妄动法术，若是稍稍忤逆织造这幻景的主人，后果不堪设想。”
　　何况两人还身处不知出处的上古血阵中，祸福难料。
　　净时只好作罢，强行压下难得浮躁的心绪，与妘穆一同向声音的来源追寻。
　　但不等二人稍有动作，浩荡的仙魔之气就四散而开，金光邪气交织，不多时，浓重的血腥气萦绕纠缠，久久不散，甚至愈发浓郁。
　　妘穆与净时勉力躲避，才发觉这幻景的主人并不想伤及无辜，这漫天的战意杀气也并非冲着二人而来。
　　但金辉裹挟高高在上的傲慢，阴翳也粘稠得死气沉沉，两方都针锋相对着，不肯相让，喷洒飞溅的鲜红血液仿似成了他们的战利品，被肆意挥洒抢夺。
　　土地很快被大量的新鲜血液浸染，铠甲应声碎裂，随着不可衡量的重量坠入尘埃——
　　战局已成，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妘穆二人沉默看着明显时空略有紊乱的幻景，只是奇怪，两人听不见任何的喊杀声，分明战局激烈。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股清风拂面，轻盈如秋风飒飒，冷清如初冬微雪，竟奇异地抚平了两人心中的躁郁不安。
　　“娽厄！停战！莫要一错再错！”
　　一道与娽厄截然不同的声线骤然响起，二人循声望去，却依旧看不清来者的面目，但她不着铠甲，不执兵刃，只一身碧青的云纹鹤衣，在这血气杀意交织的战场上显得尤为突兀。
　　与此同时，一直未曾现身的魔神娽厄终于来到天光之下，金灰交界处。
　　她未戴盔，以一墨黑面具掩面，一头极顺直的长发此刻却与她一身赤红的铠甲浑然一体——皆染上了鲜血——发梢与铠甲的冰冷金属边缘坠着一颗颗血珠，鲜红让那一身铠甲仿似浴火，也给乌亮的长发蒙上一层血色的光晕。
　　她踏着血光而来，不惧金光阴翳，口中所言更是石破天惊：
　　“无尘神尊糊涂……我娽厄只有这一辈子，这一生。
　　我，不可替代！就算是你，也不能抹杀！”
　　魔神，或者说，娽厄之语，振聋发聩，妘穆不知是眼前幻景时空错乱还是自己心绪不稳，竟为这铿锵之言发起怔。
　　不待她回神，一道比这盛气凌人的金光更为尖锐的强光突如其来，刺痛了她的双目，强行令她醒转——
　　“砰！！！”
　　一直在妘穆身旁没有出声的净时竟忘了这只是幻象，立时挡在妘穆身前，待得两人再抬头时，那片光芒已消失不见，只有晶莹的碎片带着残余的仙神气息，静静落于无尘神尊脚边。
　　娽厄踏过一地碎片，伸手擦去神尊嘴角金色的神血：
　　“我说过了……就算是你，也不能抹杀……”
　　显然，毁去了那不知名的神物的娽厄受伤更重，转眼间，赤红的铠甲就布满裂纹，因身着玄色内衬，分辨不清究竟是谁的鲜血。
　　但她忘了，魔神也是神。
　　神尊望着对面金光四溢，神力外泄的娽厄，手竟控制不住地颤抖，她双唇微动，唤了句什么。
　　只可惜幻景的时空紊乱愈发严重，妘穆二人听不清这位无尘神尊究竟唤了魔神什么。
　　而这幻景大约是触及了太多五千年前神魔隐秘，支持到此刻已近极限，画面开始逐渐褪色，各身影的衣着装束也模糊不清，血腥气味、金光、阴翳、无休止的杀戮，似乎都在离他们远去……
　　“轰隆！”
　　就在妘穆以为幻景即将收束崩塌之际，变故再生，一声惊雷乍响，好似照亮了黑夜一般，令画面凝实了几息，妘穆目不转睛，望见画面中人正看向……自己！
　　她看得明晰，这道惊雷非为惩戒魔神，而是降临在了传说中执掌罪罚的“无尘神尊”身上！
　　只见阴云彻底聚拢，金光飞速消散，鲜血好似可笑的献祭品，被摒弃在侧，无边的阴翳将神尊层层笼罩——
　　这位罪罚之神也被降临了惩戒，落入樊笼。
　　神明立于天地，迎接惊雷，欣然接受自己的罪罚，却在回眸的一刻，一眼便牢牢锁住了即将退出幻景的妘穆，流溢出丝丝神血的嘴角牵扯出一抹不大分明的笑，随后……
　　堕入黑暗。
　　尘埃散尽，幻景消弭，只余深红的土壤诉说旧事，五千年的时光轮转，在这一刻萧索无尽。
　　“咳咳——”
　　妘穆比净时晚了几息从幻景中醒来，抑制不住地剧烈喘息——
　　神魔究竟为何开战？
　　无尘神尊与魔神娽厄又有怎样的过往？
　　被娽厄毁去的神物究竟为何？
　　以及……
　　无尘神尊为何遭受天罚？她似乎早就料到了结局，并且……知晓千年后的自己会进入幻景？
　　飓风在幻景崩塌消散之际逐渐平息，被不知名的力量号令而来的魔气却未退去，一点光亮凝实而成，被妘穆先前布下的火苗送到了她面前。
　　火苗照耀，驱散了她唇畔的白，妘穆慢慢平复气息，伸出手掌，火苗便悄无声息地隐入她眉宇，只留下一颗晶莹剔透的血珠躺在她掌心。
　　“它自会为你解惑。”
　　妘穆瞳孔微缩，侧眸向净时看去，却见他神色未动，显然未曾听见这幽远的一句。
　　且这声音像极了幻景中的无尘神尊……
　　“怎么了？”净时就要为她疗伤，却被妘穆拦下。
　　“无事，只是惊异于这幻景的神奇，也不知这珠子有何功用。”妘穆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凝神调息。
　　“你可察觉到了什么？”净时却问。
　　妘穆未答，故作不知。
　　“血气动荡……”他未再接着说下去。
　　血气动荡……
　　妘穆心知净时所言并非幻景中事，于是收好那颗血珠，起身望向四周，一时眸中火光大盛，视线所及之处无所遁形——
　　阵型之中，血气躁动异常，残留魔魂竟已消散大半，这恐怕是因为方才幻景的缘故——
　　魔气不知是服从了魔神残魂还是真神之力的号令，织造幻景，凝成血珠，自是消耗巨大。
　　但也正是因为魔气突然之间被挥霍一空，战意杀气也一并随之萎靡，反而给了剩下的无可消解的血气以余地。
　　先前血阵中浊气难辨，但有魔魂镇压，已让血阵达到了微妙的平衡，但如今魔气忽然消逝，只余下血气汹涌，血阵便再难维系，即便有真神之力和魔神残魂镇守，也亟需加固，否则不光光只是雾山，方圆百里之内顷刻沦为不毛之地！
　　更何况……
　　妘穆不甘地踏上半空，在血阵中逡巡半晌，终是苦笑一声，对身侧这位新任国师道：
　　“魔神残魂业已消散，只有血阵中心还残存些许真神之力。今日，我们大约有来无回。”
　　净时鲜少有生动表情，闻此，却如天池雪山乍见金阳，融化一点薄雪，眼眸亦带上浅薄笑意，仿似不过家常闲言：
　　“朝已闻道。”
　　夕死可矣。
　　妘穆心中释然，未曾解去两人小臂上缠绕的藤蔓，转身的瞬间，净时仿佛早已了然，跟上了她的脚步，同往血阵最中心处走去。
　　越往中心靠拢，四周便愈发晦暗，直至完全沉入深黑。
　　妘穆与净时即便肩并肩，也无法看清对方样貌，若不是有藤蔓束缚牵连，恐怕会误以为这其中只有自己踽踽独行。
　　但也正是因为一部分感官意外被剥夺，沉入幽暗的瞬间，妘穆觉察净时的手动了动，凸起的腕骨碰到了她的，带起藤蔓上细小的叶蹭过妘穆的皮肤。
　　妘穆本不懂得他的意图，但随着数道罡风在下一刻自四面八方而来，净时竟解除了纠缠两人小臂的藤蔓，与此同时，手指代替藤蔓，缠入了妘穆的指缝，牢牢牵引。
　　两人分作两头，一火一冰，挡住了来势汹汹的罡风，但无论火光还是冰雪所带来的弧光都只如昙花一现，刹那光明后便沦落沉寂。
　　火光在妘穆眼中照耀不过几息，但仅仅几息之间，妘穆便看见被包裹在黑暗深处的“心脏”。
　　由于距离太远，四周太黑，妘穆辨不清楚那究竟是何物，但可以确定的是，那颗“心脏”在“呼吸”。
　　净时一手扣住妘穆，防止两人在无尽的黑寂中迷失，一边感受着如利刃切割在自己冰盾上的罡风。
　　这不知来由的罡风不知疲倦，锲而不舍，冰盾不多时便变得稀薄，冷厉的风划过净时周身，他终于觉察出几分熟悉，刻意露出破绽，一点灵血还未来得及滴落，便绽放在空中，被这罡风送入黑暗。
　　证实了自己猜想的净时有一瞬的愣怔，被旁侧闻到熟悉血腥味的妘穆唤回：
　　“你受伤了？”
　　净时道：“这莫名的罡风恐怕就是我们杀了多罗后，入阵前的那阵怪风。”
　　妘穆被他一提醒，才想起在合力灭杀多罗之后，地动以致血阵显形以前，有一阵风刃轻易破开两人的护体灵气，却不直奔命门，似乎……只为取血。
　　若说现在两人遇见的罡风便是在阵外的怪风，且看扶竹等人无事，只专门冲着她二人而来，难道这阵罡风意在……灵血？
　　妘穆愈发觉得不妙，与净时交缠的手指收紧，另一手红火猎艳，以火开路，硬生生劈开罡风，向刚才她瞧见的“心脏”处走去。
　　炽热的火在对抗罡风噬咬的同时，又与阵中翻涌肆虐的血气相撞，迸发出浓烈的焦灼，视死如归地怀抱浓稠的血腥沉淀入土壤，妘穆所过之处，猩红土壤刹那焦土，却紧随着净时的瑞雪降临，而平息曾经，静待将来。
　　时间终会消解土地的伤痛。
　　在两人不知一步步走了多久，以为这阵风总该有个尽头之时，不懈的罡风竟陡然变得更加凌厉，如同万箭齐发，却不跟随自然风向，也无排兵布阵，就这么细密如针，又狠厉如刀，几乎织成密网，誓要把他们的血肉切割。
　　此时，紧随而来的异乎寻常的冷意骤然席卷，跟这阵风一般无孔不入，一旦找到缝隙便毫不犹豫，没有半点迟疑。
　　两人本不该觉出冷，净时本性冰寒，妘穆身怀凰火，但这冷意带着危险的诡谲，直直地刺入二人识海深处，令人不得不悚然。
　　而这一阵陡然强烈的罡风竟似把净时当成了突破口，大约是尝到了他鲜血的美味，一时不能忘却，紧追不舍，无限渴求。
　　妘穆眉头一蹙，火舌不畏劲风血腥，燎舔无边黑寂——
　　她倒要看看，这上古血阵中究竟有何特别。
　　“戍苍吾剑，与吾破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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