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灰,看这边

作者: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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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日


      想到生日,就想到生日蛋糕,就想到刚吹灭的劣质蜡烛头顶上冒起的青烟。
      说到这里,听起来,生日对过往一年的祭奠意义,似乎远大于对未来一年的展望意义呢。
      但不论是祭奠还是展望,对大多数小孩子来说,一年当中最期待的一天,大概就是自己的生日了。
      我也是大多数小孩子,自然也不例外。
      我的生日是在冬天,用农历的算法,是腊月十三,用阳历的算法则是1月12日。
      我的身份证上所写的日期是1月13日,跟实际的情形差了一天。
      这一天之差十分微小,甚至算不上什么误差,毕竟“时间”只是人类的造物,在我出生的12日,这个世界上一定已经有一些时区已经进入了13日的范畴。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填写表单之类的事情,表格是僵硬而冰冷的,没有什么浪漫的想象,有的只是0和1,也就是错误与正确的区别。
      在填写表单时,我一定得谨慎地写下“13”这个数字,以达到身份信息的匹配,纵然这个信息与事实不符,但却是标准答案一般的存在。
      这个标准答案是爸爸犯下的错误。
      想要解释这件事情,又需要从我生命的开始说起。
      你一定会觉得无聊吧,怎么会有人讲所有的故事都从生命的开始说起。
      可事实就是如此。
      我就像是躲藏在盒子里的“薛定谔的猫”一般,当盒子打开时,“性别”从非黑即白的模糊状态坍塌成了“是个女孩子”的现实,所有人都要基于此项“现实”来行事。
      因此我身上的故事,总得从我躲藏的盒子被打开时说起。
      我是个“女孩子”的事实,在集体决策当中,被称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也就是他们集体决策认为“薛定谔装猫的盒子是空的”才是真的现实,没有0和1,没有黑和白,打开盒子以后,坍缩成现实的那部分就只是一些空气而已。
      作为“空气”这种无色透明的气体,我自然也不会有“户口”这样的赋予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的美好证明。
      其实,如果你稍稍了解一下“我们”的人,就会知道,很多人的处境比我更加糟糕。
      当然也有一些“幸运的”人,在刚来到世界的时候就被遗弃在一座“塔”前,也有人被收养,离开了自己出生的土地。我认为这两种“我们”的处境,不论如何都是幸运的,因为她们不需要在日常生活当中面对这一切。
      真正糟糕的处境,是在日复一日的生活当中,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们当中有很多不幸的人,是跟自己的家庭一起生活在农村,日常的生活甚至有可能是在“牲畜棚”里开展。
      原谅我,或许她们那以微弱的生命体征在“牲畜棚”里所度过的时间,也根本就称不上什么“生活”。
      根本就只是以“动物”的方式,任由“时间”在她们的身边流逝,让她们的身体长大,成熟,然后成为欲望的对象,再成为孩子的容器、食物,接着成为累赘,然后老去、死去而已。
      这就是我们当中,那些不幸的人的一生。
      要说上学这种事情,几乎是不可能发生在她们身上的天方夜谭。
      逻辑也很简单,一个不存在的人,如何能上学?上学就需要户口,上了户口,就意味着承认了这个人的存在。
      在长大以后,了解到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的这些事情以后,我的身体被两种情绪霸占,一方面是同情,另一方面是一种让我感到羞耻的庆幸。
      我庆幸自己不至于那么不幸。
      我庆幸抚养我的姥姥和姥爷坚持认为,我应该去学校里读书识字,而不是信马由缰地长大。
      我的户口是在姥爷的名下,是姥爷的外孙女。
      我跟爸爸的交流不多,但在陈灼出生之后的那个暑假,我回舅舅家跟姥姥小住之后,快要开学时,爸爸去舅舅家接我回家,只有爸爸一个人。
      他带了一大堆礼品,就像是过年时候一样。
      姥姥嘴上说着不用买这么多东西,脸上挂满了对自己女婿满意的笑容。
      姥姥和姥爷对自己的这位女婿很满意,我从小就能感受到他们的态度。
      姥爷见了爸爸总会问他的生意如何,得到一切进展良好的回复之后,总会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听说爸爸之所以能开始做生意,全然是依靠姥爷的帮助。
      用现在的眼光看来,姥爷可以说是爸爸的天使投资人,但姥爷对爸爸的支持并没有变成什么股份,更谈不上什么分红,不仅如此,还要为他照看他的二女儿,以此来让他的家庭得以获得养育一个儿子的机会。
      我长大以后,更愿意把姥爷对爸爸提供的帮助,看成是姥爷对自己女儿的疼爱。
      妈妈是姥爷的第一个孩子,姥爷一定用陈老师看向陈灼那样慈爱的眼神注视过我的妈妈。
      爸爸跟姥姥没什么可聊的,如果聊起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只能从天地银行里取款的姥爷,多少还是令人有些伤感,于是爸爸没说几句话就提醒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我没什么可收拾的,几本书放进书包里,从阳台上取下被阳光晒干的换洗衣服塞进袋子里。
      “那我们先走了。”爸爸站在门口,对姥姥说。
      我弯着腰穿鞋。
      “好,开车要当心。”姥姥说完,低头看着我穿鞋。
      我系好鞋带,直起身,姥姥把手搭在了我的胳膊上。
      “好好念书,听老师话。”
      “我十一放假就过来了。”
      “好。”
      爸爸手里拎着我的书包和装衣服的袋子。
      看着自己的东西被拎在父亲的手里,我的内心升起了一种极为奇妙的感受。
      爸爸拉开车门,把我的东西放在了后座。
      “坐前面吧。”他说。
      我小心翼翼地拉开了前排的车门,坐进车座里,然后轻轻拉上了车门。
      透过宽阔的挡风玻璃,我能毫无阻隔地看到向前延伸的道路。
      爸爸在我旁边,转动着方向盘。
      我好像从未与爸爸独处过,即使有,我们之间的沉默远远多过对话。这些有限而稀薄的对话,又全部是带有某种实际的指向——
      “开饭了。”
      “在学校要吃好。”
      “早点睡。”
      大概是诸如此类的对话。我们从未发生过什么“交流”。
      车子向前,风透过半开的窗户涌进车里,划过我的脸颊。
      闹市区里,走在路上的人会透过车玻璃看向车里。他们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带着窥探的意味,仿佛是想看看这是谁家的衣食无忧的小公主。
      开出闹市区之后,车就开上了通往鹿川的笔直的水泥马路上,马路的两侧是新栽下的树。
      “县城也勘探出煤矿了。”爸爸说着,拉起了车窗,“你看,弄得这些树,叶子都灰呼呼的。”
      我看着升起的车窗,车窗外,灰色的树木挥舞着枝丫,稀疏的枝丫之外,是在太阳底下闪着亮光的漆黑的煤炭,空荡的货车排成一排,等着从机器上流淌下来的煤炭装满它们的车斗。
      十四岁的我对于商业,对于经济,对于大人的话题一无所知。
      我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认可父亲对于叶子都灰了的这一客观事实的观察结果。
      “很多老板做别的生意赚了点钱,就去挖煤……”
      爸爸说的事情我几乎听不懂,但我听得很认真。
      “我不愿意冒险,毕竟有你,有你姐姐,你弟弟和你妈妈,我不能轻易去冒险。大家都总是能看到人在数钱,但看不到那些亏了钱的人有多后悔……”
      我点了点头。
      “很多问题确实是靠钱才能解决的,当时为了给你办户口,送出去不少钱,刚开始的几个订单赚到的钱,全都拿来上户口了。”父亲笑着说。
      那时候的我,仍旧沉浸在让路人羡慕的衣食无忧的小公主的沾沾自喜当中。
      现在想来,如果不是父亲的生意赚到了钱,如果不是进入了鹿川中学读书,我的处境,恐怕既谈不上是生活,也谈不上什么人格独立与自由思想。
      我不知道该作何回应,就只是沉默着等待父亲说出更多关于我的事情。
      我庆幸自己不至于那么不幸。
      我庆幸自己有户口,能读书。
      我被这种优越感彻底淹没,以至于我没有问父亲为什么我的出生日期被填错了,为什么我要以“盛男”这个丑陋的名字为伴,来度过我身为“二等公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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