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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葵
叶渊澄觉得她的家就是一面被摔碎,又用胶布粘起来的镜子。
啪嗒!
一个耳光打在脸上,仿佛从朦胧的水下探出头,叶渊澄骤然清醒。
暴雨倾泄,世界是一个老旧失真的电视机,模糊而雪花闪烁,闪电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墓碑。
11岁那年,叶渊澄的母亲去世了,死于胃穿孔,她是个酒鬼。
父亲咒骂了叶渊澄几句便离去了,雨太大,叶渊澄也没听清。莫名其妙的打骂,她已经习惯了。
她只是用冰冷的眼神注视着父亲离开的背影,他的右脚有点跛,是母亲被抓着头发倒在地上时用酒瓶碎片割的。
母亲一边用锋利的玻璃割开皮肤,嵌入骨肉,直到自己的手也鲜血淋漓,一边又哭着打急救电话,拉着医生的手说,“救救我的丈夫”。
一张黑白遗像悬挂在餐厅墙壁上,拥有一双清澈眼眸的女人冲镜头笑,笑得很轻松。
母亲一天天枯萎,女儿一天天长大,进入青春期的少女如同最娇嫩的花朵,就在母亲腐败的血肉身上,生机勃勃地绽放了。
叶渊澄正在洗漱台的镜子前梳头,父亲突然闯进来一把夺过了梳子,扼住她的喉咙将她往镜子上撞,如一只野兽般发疯咆哮。镜子被砸出了裂痕,碎玻璃渣划破皮肤,鲜血顺着鼻梁滚落,叶渊澄一声不吭。
仅仅因为他在回家时,楼下小卖部的老板说,“你的女儿长得很像她母亲”。
“天呐,你为什么不离开你的父母呢?你应该报警。”朋友担忧地说。
那是一个有着姣好容颜和良好家世的女生,在叶渊澄的初中不乏追求讨好者,但她有个奇怪的癖好,就是接近结交学校里风评不好的学生。
对于总被刻意排挤嘲笑,本身又孤僻不讨喜的叶渊澄来说,一个主动接近她的人是难得的朋友,她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世经历。但尽管如此,戒心和隔阂仍存,叶渊澄也说不清相处中的不舒服从何而来。
“他们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在小时候他们一起带我去游乐园,给我做好吃的,生日为我挑选玩具熊作为礼物。我父母也是因为相爱才结婚,父亲和家庭决裂带着母亲私奔,从外地来到Z市,在我原本的家乡是一对远近闻名的模范情侣。或许只是因为母亲的去世太过伤心,过一段时间……他的情绪就会逐渐稳定了。”
骗人,早在母亲去世之前暴力就已经开始,只是后来更变本加厉罢了。
让一个孩子离开自己的父母,这是违背人的天性的,需要经过一次次伤害将骨肉剥离,血丝斩断,需要一次次失望穿透心脏,绝望扼住呼吸。爱被彻底消磨,生物求生的本能占据上风。
彼时叶渊澄错估了那所谓唯一的朋友在她心目中的重量,当她察觉到父亲对朋友的恶意时,她第一次以一个强硬的态度反抗了父亲。
“我要是再看到你跟那些三教九流的一起混,我就打断你的腿!”
“她不是什么三教九流!”叶渊澄反驳,想到可能会有别人因自己承受无辜的恶意甚至伤害,她感到恐惧和羞耻。
迎接叶渊澄的是一场羞辱性质的暴力。
恍惚看着拳头从天花板上落下时,叶渊澄想,暴力竟也是一种语言,只要细心观察,施暴者的心理其实已经在他的行为中暴露无遗。
变态的控制欲混杂着私心,膨胀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残余的爱变质为恨。尤其当女儿长大,越来越像年轻的母亲时,父亲变态的控制欲疯长,他怨咒着母亲胆敢用死亡脱离他的控制,并对女儿任何一点违逆的苗头极其敏感。
学校的黄昏,飞鸟划过天际,追逐着背着书包远行的学生。朋友找到了独自坐在天台上的叶渊澄,她携着一身清露而来,露出的皮肤光洁白皙,她的目光停在叶渊澄的伤痕上,很难不引人注意。
“快看,我给你带了小蛋糕。”她笑。
她并不太侵扰叶渊澄,毕竟她也有自己的生活,接触频率维持在叶渊澄能接受的程度,日子就这样一天天飞驰而过。
她给叶渊澄送生日礼物,跟叶渊澄分享重要的消息,分小组时也只有她愿意接纳叶渊澄。有时极其混蛋的小子会故意弄翻叶渊澄的餐盘,然后堵着她让她错过饭点,朋友就会偷偷给她带饭,蹲在一边看叶渊澄狼吞虎咽,像在饲养一只小动物。
“你应该杀了你爸爸,她对你做的事根本称不上是一个人。”
咬着馒头的叶渊澄一愣,客观地回答,“杀人犯法。”
“那有什么关系?所谓法律真的很重要吗?如果法律能惩罚所有家暴的人渣,那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死于家暴的可怜人了。”
“他罪不至死。”
“你不恨他吗?”
“我恨他,可曾经我也爱他……现在我说不清。”
“你应该恨他!他害死了你的母亲,并且要害死你!”朋友高声道,“企图让一个杀人犯回心转意是弱者的愚蠢!”
“我真是看走了眼,觉得你是一个有骨气的,果然受害者都一个样,改不了奴性。”朋友转身就走。
莫名其妙……叶渊澄转头继续啃馒头。
学校告示牌下围了一圈人,叶渊澄仰头望着那篇获奖作文,她朋友写的,标题叫《玫瑰与鲜血--从一位家暴受害者的经历谈当代弱势性别觉醒》
周围叽叽喳喳,或义愤填膺,或怜悯悲戚,“我们为他们的权益奔走努力,他们却还为施暴者说话!”“哎,真是可悲,他们受传统观念束缚太深了,看来宣传教育任重道远啊。”“这种人没必要怜悯,自己有手有脚不知反抗,可以报警选择沉默,不自救难道指望别人拯救她吗?”
呵,记者。叶渊澄耸耸肩,转身离开。
回家的路上,脚步越走越快,叶渊澄忍不住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黑白的文字间化为一个苦难的符号,被加工为苦难的景观供人观赏,被观赏者以自己的价值观加以评判,为那个“当代弱势性别觉醒”的宏大命题服务。然后呢?谁会关心她作为一个人真实的想法和生活?
她有些愤怒,但不多,因为她有自己想做的,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惜,那是她唯一拥有的朋友了。
回到家,照例生火做饭,照顾还在上幼儿园的弟弟。弟弟很可爱,把课上画的全家福展示给叶渊澄看,还扑上来要抱抱亲亲。她没办法抛下他。
饭桌上,父亲谈论着应该将弟弟送去那家小学,和客户打电话,弟弟哼哧哼哧地用着儿童勺,和普通家庭一般无二。墙壁上的母亲静静注视着一切。
叶渊澄仔细用目光描摹父亲的脸庞,坚毅的线条,深邃的五官,高挺的鼻梁,尽管岁月不可避免地留下痕迹,仍可以窥见他年轻时的帅气。
这是母亲抛弃家庭,背负骂名,义无反顾奔赴的人,是她爱的证明,是她的青春。
“爸爸,你爱我吗?”她直白地问,不加一丝掩饰。
“我的宝贝女儿,我当然爱你。”父亲笑着说。
假的,叶渊澄早就看清,从暴力的语言中读出,父亲爱着的是掌控一切的自己。他是个失败的人,所以只能在妻女身上发泄控制欲。她比任何人都清醒。
其实,当暴力开始的时候,就不是爱了。可惜,那时叶渊澄不懂,因为她从未接受过健康的爱,于是畸形的爱也弥足珍贵。
分化的那天,父亲歇斯底里地扑上来,手中的尖刀在叶渊澄眼中不断放大,闪烁着冰冷的银光。
“你怎么能分化为alpha呢?她是beta,是beta!”他抱着鲜血流淌的女儿,像个婴儿一样哭泣哀嚎,一个劲说对不起,又呢喃母亲的名字。
再次醒来时是医院的天花板,医生温柔地关心她,告诉她由于分化未完成就暴力破坏腺体,她的身体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并且永远是个beta了。
医生走后,隔壁床的热心大叔又对叶渊澄进行了一番嘘寒问暖。
“你这个女娃娃啊,太惨了,遇到这倒霉爹妈,造孽啊。”
“叔叔,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用惨或者苦难这样的词形容我。”
大叔一脸错愕,满脸写着“姑娘,你在说什么,怕不是伤着脑子了”。
“我并不觉得我有多惨,或者说有巨大的心灵创伤”叶渊澄目光灼灼,“我只是在衡量。”
“我已经决定要离开他了”叶渊澄偏头,床头一束灿烂的向日葵映入眼帘,那是班主任牵头代表整个班级送来的,“我攒了不少钱,再多努力一段时间应该就够了,然后再将弟弟接出来,不能让他被带坏。”
大叔听不太懂,但总归明白叶渊澄要离开人渣爹,开心地说,“你早点想清楚不就好了,有困难随时找大人帮忙,你要相信这世界上好人比坏人多。”
“嗯,也许我应该早点决定的……这么多年一直都清楚……”
“不过,大叔,我从未后悔过和他成为一对父女生活的这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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