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迁徙到西北的妖族们正在补种粟米小麦，也多多少少种点杂粮，总之能糊口都尽量种上去。农民在地里疯狂劳作，挖水渠的队伍也在拼命刨石头。

　　这是一个平常的日子。

　　哪怕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妖们也忙得头昏脑涨，她们也觉得日子很平常。

　　但也许不那么平常。

　　凌灿就觉得这日子不对劲极了。

　　她不是没见过“下凡”辅佐摄政王的大妖同僚们。她们一个个端坐王宫，也随军出征，当守阵术士。但无论如何，她们都被摄政王奉上了最高端的吃穿用度，是婆罗门中的婆罗门，高种姓中的高种姓。

　　谁家好摄政王把大妖赶去开山修路搞爆破吃灰！啊！

　　可是看着一群整整齐齐发出“哇”声，眼睛闪闪发亮的妖族，凌灿把苦水咽下去了。

　　她转头找金菁抱怨：“你为什么非挑这一个，去别的地方，人家都供着我们！”

　　金菁就说：“去别的地方，天天有人明里暗里催你帮忙打仗，你乐意？”

　　凌灿想了会儿，勉强道：“那不行，你不是一定不乐意打的，我不乐意的时候也不想打。”

　　思来想去，还真是这里最舒坦。

　　虽说以后的事情不好说，但至少这些人相处起来不讨厌，过几年她说不定也愿意帮忙打仗呢。

　　“战事相关，我是一概不插手的。”金菁望向热火朝天的城池，脸上不自觉浮出笑容，“这样就很好。”

　　……

　　沙棠觉得不好。

　　她很久没看见那个阿姊养着的人类了。自从上次被打击两回，那小家伙就不见人影。沙棠实在有点担心，这段时间对她来说是弹指一挥间，但对人类来说很长了，长到足以发生意外。

　　沙棠很想问问她阿姊。

　　但是——

　　“——缺工具？拿文书去库里支。金菁有消息了？小榴顶南边有铜矿？抽人去挖！这事也找我要你干什么？人不够？让凌灿炸完水渠就去帮忙挖矿！”若木埋头在一堆文书中，左手批改报告，右手分发任务，“有人病了？病了找郎中，我没空看病……”

　　几个士人忙得像只陀螺，被若木抽了一鞭子又一鞭子，超级加速！但打工人还是不够用，连泽柯晴自然不必说，那些队伍里有临时管理经验的“小吏”也脚不沾地，连个囫囵觉都没睡过。

　　若木自己也忙。

　　下属能干事，问题也就越多，除非她们联合起来糊弄你粉饰太平，偷摸架空你。

　　因此哪怕她进化掉了睡眠和进食，时间还是不够用。

　　这个屋子的地板被进出的妖族踩得特别结实，仿佛有一头撒欢的大象奔驰过。

　　好不容易清闲一会，若木正要放空一下大脑。

　　“阿姊，我去找找她吧。”沙棠忍不住说，“就算是为了聚落找新作物，也不该连个信也没有，要是出事怎么办？”

　　若木：“……马上就回来了，别急。你先回忆一下族里那个控水术，过两天暴雨别让它给田淹了。”

　　一个恶狠狠的声音突然爆发：“谁要淹我的田？”

　　祁访枫灰头土脸的，蓬头垢面完美cos鲁滨逊。她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狐疑地扫了若木一圈：“你又要干什么缺德事？”

　　若木委屈地瞪圆了眼睛，她说：“我是良民！”

　　祁访枫晃晃脑袋，灰尘土屑乱飞。

　　她把包在外衣里的植株交给沙棠，郑重道：“这玩意儿能吃，长山里，这会已经是熟的了。就是长得很偏僻，寻常人进不去，姐姐你辛苦一趟，多扒点回来，我们试试能不能种。”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大舌头，眼下一片乌黑，脸色憔悴，眼神却亮。

　　若木还在嘀嘀咕咕：“怎么这么想我，我是那种人吗！”

　　沙棠看看她，又看看灰头土脸的祁访枫，飞去找作物了。

　　……

　　本来在歇息的农人被召集到一起。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宴会。编钟是没有的，乐者舞伎肯定也没有。一群人就坐在一般用作会议室的小屋里，围着一锅没见过的食物。

　　小屋简陋还渗着寒风，一股子潮湿的霉味。

　　但食物却是非常“华贵”的。那是一颗颗细长棕黑的米，蒸汽充盈它们的身躯，饱满而富有光泽，散发着微弱的香气。

　　祁访枫就盯着她那又憔悴又神采奕奕的脸，高举双手，好像托起一尊狮子王。

　　她省略了过程，只说自己在山脉深处找到能在这鬼地方长得生机勃勃的作物。划重点，划重点！这不是一般的作物，它能在又干又冷的西北春天长起来，甚至这会已经熟了一轮！

　　好不好吃另说，至少能饱腹呢！

　　在若木等人的见证下，农人们瞬间寂静无声。忽然地，有一只手伸向那棵贵重纤细的植株！

　　无数只手忽然齐齐伸出来了！

　　祁访枫忽然被淹没了。

　　她被经验丰富的老农挤了出去，龇牙咧嘴地偷偷揉揉磕到的后腰。

　　一群老农围着那棵弱小无助的植株，争得唾沫横飞。

　　……你懂什么！这样的叶子，这样的杆！一定要多浇水！

　　……放屁！就西北这娘都嫌的天气，它要是喜湿，早死得灰都不剩了！

　　这个说要用什么粪，那个说最好铺成草木灰……勉强算是宽敞的小木屋会议室离变成大明朝堂只差玉笏。

　　植株躺在那，似乎意识到了人们对它的重视，在油灯下忽然显得矜贵又坦然。

　　辩论告一段落，她们终于开始了宴会。

　　祁访枫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只觉如释重负。作物的口感类似甜玉米，稍稍发脆。在饥饿的人嘴里，那一份的香有人变成了十分的甜。

　　众人叽叽喳喳地讨论，需要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司月和几个士人作一堆，从各种古籍典籍找，一定要找到一个又有内涵深意，又朗朗上口的名字。武将们很直白，以君华这个没文化的为代表，说叫黑米好了。一个老农摇摇头，总觉得叫脆黍才对……

　　若木敲了敲筷子，嘈杂的人群安静下来。

　　她作为大管家，眼神落向祁访枫。

　　安静扒饭到走神的人类注意到四面八方的目光，忽然有点食不下咽。她努力嚼了嚼，伸伸脖子，把那口米咽下去，悄悄地捶捶胸口。

　　祁雪青看不下去，给她递杯水。

　　若木笑着问：“你觉得呢？”

　　祁访枫就盯着那碗米瞧。

　　她的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去，远到要跨越一次生死。她想起一座同样很高的高原，同样少见的食物。祁访枫张了张嘴，沙哑的嗓音拼凑出一句话：“……稞，如何？”

　　没准过两年，生产力突然一个大爆炸，铁路吭哧吭哧修好了。那些山外面的外地人来做客时，她们可以给客人端上一杯酒，并唱一唱音调很高的歌。

　　祁访枫的思维就忽然拐了个弯，她说：“我去研究研究酥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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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人懂得什么是酥油茶，她们研究着自己的本事。

　　祁访枫随便拖了个蒲团，一屁股坐下，打个哈欠。

　　若木凑近她：“想不想玩点好玩的？”

　　祁访枫那半个哈欠忽然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僵在那，嘴巴酸，难受。

　　“……你又要折腾什么？”

　　若木有露出那种委屈的表情，她小声说：“那怎么会是折腾！我是给你筹谋排场呢！”

　　她开始画饼。

　　你这样圣贤的事也做了，为何不塑金身、修庙堂？西北来日发展起来，民众得喊你一声厚德惠生泽世娘娘，谁家才俊求取功名小孩头疼脑热的都得拜拜你，年年香火不断呢！

　　那可不只是头香居士，全庙堂的香那都是点给你的！

　　这事也好办极了。回头我给咱的迷信小故事大全再加一则，至于塑金身修庙堂，现在肯定没钱，那我们小小办一下可好呀。塑个木头神像，造个小神龛，宣扬点惩恶扬善的朴素观念，既能完善设定，又能凝聚人心。

　　祁访枫看着若木真诚的眼睛，被坑害的记忆涌上心头，坚定拒绝了：“不……”

　　【“不什么不！你快点答应！”】圣通王尖叫。

　　祁访枫痛苦地捂住耳朵。

　　这玩意左一步解放神学，右一步十字军东征，怎么看怎么奇怪。

　　“这对你来说都不是坏事。”若木耐心劝。

　　“你到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祁访枫绷不住了。

　　若木淡定地继续说：“先甭管我是什么。你是人类，将来登基肯定一堆作妖的，不如现在就开始给自己加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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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角落的“矛盾”没人注意到。

　　她们去研究自己的活计了，比如种地、勘探爆破、给房子打地基。

　　这里在研究登基。

　　祁访枫的表情和心情如出一辙的茫然。

　　她这1500毫升的脑容量最近已经满了。祁访枫只能把一部分记忆踢出去，艰难地腾出一小块空间供她思考这件事。

　　在西行时，她确实规划过未来。但她只有一个模糊的规划。比如她要带着队伍活下来，让她们安居乐业。那估计会形成一个聚落，一个城镇，甚至一个国家。

　　那这个很多人聚集的组织，要怎么运转，首领是谁？

　　这就是模糊的部分了。

　　更远的，等她们粮仓足，人马多，兵器硬时，又要发生什么呢？

　　那时候她的脑子被队伍的大小事务填满，没时间细思未来。

　　……真的是没时间吗？她不是早就想过另立门户了吗？

　　她从前是个贪图安逸的平凡市井小民，从来没有过万人之上的权力，因此没感受过邪神污染一般的异化。宗庙这种东西她没有，也不太在乎一堆死人牌位，自然就不会念着老x家的江山。

　　她爱的不是这些东西。

　　所以，她会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圣君？

　　当然了！她怎么不会是！

　　她接受过崭新而超前的教育，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眺望这个世界！

　　她站在最高的悬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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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蝶妖平静而纯粹的眼眸注视着她。

　　人类低着头，她的牙齿轻轻摩擦，似乎咀嚼着一串玉珠。

　　明明她们都毫无仪态地猫在这个角落，祁访枫恍惚间却觉得，她已经身处若木所说的，如今还没建立起来的庙堂中。

　　但被香火环绕的神不是她，她跪坐在蒲团上，仰望神坛上随心所欲的神明。

　　祂慵懒地倚着法坛，不在乎香火缭绕贡品累成山，只是光明正大而任性地偏爱祂的巫女。

　　祂伸手在香炉中捻了捻，萦绕着愿力和祝福的光辉递到她面前。只需要一句话，一声应，那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美好就是她的了。

　　祂的眼神不带一丝试探，这也不是一场考验，不会出现寓言故事里的反转戏码。她不需要拥有任何美好品德，只需要向开口索要就能得到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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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木看着她的背影，挠挠脸。

　　“……我很吓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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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访枫睡了很久。

　　君华就很熟悉这种状态。她刚成年那会力量透支也是狠狠睡了好一段时间，小枫睡个三天已经很有分寸了，无碍无碍。

　　无碍的祁访枫坐在床上发呆。

　　君华说：“新作物已经种下去了，有人照顾着，你不用担心的。这些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挺好的。”

　　她穿着一身朴素至极的短褐，布料粗糙，颜色暗淡，完全不似当年那个花团锦簇的侠客。这些天更是忙得鳞片都来不及刷洗，若不是要来看一个“病号”，她连擦都没想起来擦一下。

　　整条蛇灰了两个色号！

　　君华看向沙棠，白蝴蝶很是忧心，温柔地对一床被子说：“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告诉我，我一定帮你解决。”

　　祁访枫揪着被子，放空眼神。

　　“……我想家了。”

　　能让她这么想念，定然不是南边两个充满逃亡回忆的“家”，而是人类的世界。沙棠想。

　　沙棠歉疚道：“等部落安顿得差不多了，我带你回一趟人类大陆。”真正温柔娴静的蝴蝶姐姐摸摸她又及肩的发。

　　君华想了想，四处踅摸，掏出来一份竹简。

　　祁访枫盯着那份竹简，放空的眼睛就凝神了。

　　这是一份记载了水渠工程内容的竹简，她想：水渠的工期，好长。

　　人类忽然打起精神了——她不必现在去思考旒冕的重量，那东西现在是造不出来的。莫说九九八十一道工序的玉珠，她们能把水车造出来就是好样的。

　　转头就忙得热火朝天的祁访枫像只鸵鸟，把脑袋深深埋进了土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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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华远远看她一眼，没多说什么，溜溜达达地去各个“工地”围观一圈。

　　这条水渠针对发源于伏娥高原的一条大河，当地人称为塔兰安河。

　　塔兰安河流经她们的东部邻国悦榕国，一路浩浩荡荡南下，擦着夹湖山脉拐向风岑国。它在风岑境内留下一个鹿吕湖，娟秀羞涩地招呼几个小伙伴，水牵水在东南海岸奔往大海的怀抱。

　　部落借着地理位置稍微蹭了点塔兰安的水，但不够。

　　若木和几个管理层商量一番，拍板修水渠。都是西北的孩子，让塔兰安母亲也灌溉一下她们呗！

　　小部落没有某些人类皇帝大征几十万民夫的阔气，但有全自动核动力工具人当外挂，修起来不算慢。

　　凌灿天天抱怨，抱怨完准时准点到工地里天雷飞剑双管齐下，水渠的修造进度大大加快，节省了不少民力。

　　这些石头可不能浪费，得搬回去当建材。这时大妖就分身乏术了，只能靠平凡小妖们自己忙活。

　　一个士人安排完工作，正挽着袖子帮忙运碎石。她的脖子和面部暴起青筋，汗水顺着石灰流下，沉重的石块压在肩上，让人面目狰狞。

　　她狼狈得不像一个士人。

　　在几十年前，她也有过焚雪煮茶、踏歌而行的高雅时光，但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失去了。士人也很怀念那样的日子，不过眼下，她得先把这条水渠修好。

　　河水流过干涸的土地，她们今后的日子才会滋润起来。

　　君华帮着挑了会儿石头，又跑到农田里。

　　伺候庄稼是个精细活。君华满怀敬畏地看了会，帮着做了些只需要力气的粗活，又到了河边。

　　在那，她看见一幅熟悉的场景。

　　三三两两的妖族占着一段小溪流，吃力地处理筒节杖。这玩意特别顽强，凡是有点土水的地方，它就能孜孜不倦地冒出来，给同样顽强的平民百姓们提供廉价的衣裳。

　　这个季节长出来的筒节杖难做冬衣，但普通衣裳也能做几身，再不济也编几个麻袋。总之赶紧的，忙活起来，忙活！

　　问题在于，南部那河流资源丰富的地方都会爆发抢河段战争，更别提西北。

　　上游的洗刷下的废物流到中下游，顿时增加了中下游女妖的负担。几次下来，泼辣的女妖破口大骂。

　　这一吵，就衍生出了更多值得争吵的话题。

　　——你们怎么占着那么好的位置，却洗不出最多的杖丝？

　　——你妹妹前头把我们洗好的杖丝打翻，那么多丝线流走了我还没算账呢！

　　——你昨天抢了我一块肉，我还没说你呢！

　　……简直吵不完。

　　君华敬畏至极，她学了几句中部俚语，悄悄溜走。她可不会吵架，更不会劝架。前者小枫擅长，后者若木方向擅长，她只能在旁边磨牙。

　　要是被抓住了，君华完全可以想象到那场景，一群姐姐妹妹拉着她呜呜地哭——将军你评评理呀！

　　这样的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君华心有余悸地溜了。

　　这次她运气不错，没被半路发现。蛇妖在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前先跑进树林里，没啥动保意识地殴打各种好吃的大小动物，把它们带回部落里。

　　在身后大小动物五花八门的叫骂中，君华把大堆猎物塞给了在煮大锅饭的部落厨师长。迎着厨师长眼放金光的恭维彩虹屁，君华的鳞片都差点红了。

　　这丫头现在倒是嘴皮子利索，有几分她精明小贩姐姐的风范了。

　　许巢蓝远远地看见“游手好闲”的学生，顿时额头暴起一个井字。皮甲一扒，腾空而起，化身斑斓猛虎扑过去！老虎按着她吼了一声，又口吐人言：“兵练了吗你就在这里玩！？”

　　君华就捂着耳朵装死。

　　祁雪青后边跟着一群士兵，全都想笑不敢笑。

　　祁雪青就直接笑了，笑得让君华忍不住瞪她一眼，结果又被老虎扒拉一爪子。

　　猫科联手欺负无辜弱小的长虫啊！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君华一怒之下，翻身坐起，恨恨地去练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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