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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能白
"哥哥……"
云树苍茫,一身白衣的少女走了过来,将柔软的掌腹搁在殷榯的额头,嗓音柔软亲昵。
抬手时她手腕上的两只金镯摇晃撞击,发出清脆声响。
殷榯举起手臂,轻轻握住她的皓腕,缓缓闭上眼。她的肌肤柔腻如脂,比世间万物都来得柔软,袖中翻出香气,若有似无地在鼻尖萦绕。
酒意在啃噬他的理智。
他希望这一切是幻觉,又希望不是。
脑中浮现去年初春离开江东之前朱煦到港边送行,她芙蓉靥上的斑驳泪痕,浮现融化在她皮肤里的一颗雪粒。
他还想起在桃花林时,她追逐豆娘被溪水溅湿裙摆,薄透的轻纱底下是一截盈白胜雪的脚踝。
一年多没见到她,他理应要忘记她的样貌。
然而一闭上眼,她就站在他眼前,清晰无比,温柔动人。
她就这么烙印在他心里了。
他远离她,斩断不该有的欲念,然而一喝了酒,那些被压抑住的人欲便不再受控。
殷榯握住朱煦手腕的掌施了一点力,小娘子陡然被提到他面前,脚步不稳,踉跄间被他稳稳扶住了腰。
朱煦愣了一愣,圆亮杏眸睁的很大,他轮廓分明的脸庞近在眼前,眼睑紧紧闭上,彷佛正做着一场美梦。
连日征战他脸颊益发瘦削,力气却很大,扣住她的手掌越攥越紧,指骨都凸了出来。
这样的哥哥好陌生,有点凶,有点吓人。
朱煦不由得缩了一缩。
司马破怔怔然看着两人亲昵的举动,不太像亲兄妹,可少女却喊殷榯哥哥,加上自己被晾在一旁,她忍不住打破静默。
"殷司尉,这位小娘子是?"
一瞬间,酒意消退,殷榯彻底清醒过来,满头汗水。
司马破清冷的声音似一把无情的大刀,将殷榯脑中所有幻想斩得支离破碎,灰飞烟灭。
不是幻觉,不是回忆,不是月下昙花馥郁盛开,而是有个人不要命越过辽阔凶险的淮江,跋山涉水来到荒原中的城池。
他睁开眼,紧抿着唇,眸光锋利如刃,缓缓松开朱煦的手,声线绷的很紧。
他与司马破致歉:"司马娘子,方才是我喝醉说了浑话,请勿见怪。"
司马破眼眸仍不掩爱慕:"司尉大人,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放弃。"
朱煦低垂着小脑袋,心里拼命思索,殷榯到底说了什么"浑话",为何眼前的小娘子一副失魂模样。她从未看过殷榯喝醉酒,原来他碰了酒就会乱讲浑话吗?"
朱煦又听见殷榯对司马破说话,声音平静,却听的出在赶人。
"这是我妹妹,她大老远跑来,我要与她叙旧,恕不奉陪。"
司马破虽然很疑惑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过她不是个不识相的,很快便抬步离去,身影消失在长廊。
殷榯转过身来望着朱煦。
"煦煦,你怎么在这?"
朱煦看他神色严厉的样子,知道他是为了她跑来战乱之地而担心。可是她不怕他生气,她想念他,她不想隐藏这个念头。
小娘子理直气壮,"我太想念哥哥,就忍不住坐船来找你了。"
殷榯绷紧的下颔线条彷若刀削。
城楼外千刃群山,月轮将山顶上的白雪反射出辉耀的银光,映照在殷榯眸底。
朱煦不厌其烦地安抚他。
"哥哥你放心,部曲们都在外头候着,我不是一个人来的,裴家的船很大很稳,嵇鸿亲自送我到这里,一路上没碰到任何麻烦,真的!"
听见嵇鸿,脑中浮现那个花俏但还算照顾小娘子的少年,殷榯脸色稍缓。
一年多未见,小娘子又长大了,身子抽拔的更高,成为东家让她的气度更为沉稳,因为要来见心爱的哥哥,妆容画的很细致,额间贴着青蓝花钿,面靥绯红,细细描了在同年龄的少女间极少见到的涵烟眉,使她看起来有了女人的风情。
"哥哥,我大老远跑来找你,你难道不高兴吗?"
朱煦拽着他的袖子撒娇,仰着泛红的脸,眼眸在月华下柔和明媚。
远方的山丘与星斗相连,连日大雨护城的溪流重新涨满,满天星辉之下,平静的溪水像一条和缓的带子,殷榯听不见半点波涛声。
突如其来遇见她,他当然高兴,可他不愿她为他涉险。
半晌,他喑哑道:"下次不要跑这么远来找我了。"
朱煦吐了吐舌,"哥哥还说我呢,喝的这么醉,都站不稳了,跟个孩子一样。"
朱煦说完,抬起手帮殷榯整理略有松开的衣襟,应当是他酒醉时体温过热扯开的。
被小娘子撞见他酒后失态,殷榯漆黑的双目闪过懊悔,视线看向那一截发红的手腕,朱煦正在用掌腹揉捏。
"疼吗?给我看看。"殷榯又握住她的手。
朱煦可怜兮兮,眸光几乎要滴下水似的,娇声埋怨,"哥哥力气好大,我刚才都被你吓到了。
殷榯心头一梗。
"我去替你寻药膏。"他随即转身,疾步往城门走去。
朱煦好笑地想,真是个傻哥哥,只顾着担心她的伤,没想过天黑地生的,她初来乍到,一个人都不认识,留她在这岂不是更危险?
朱煦忙喊他:"哥哥,我没事,你快回来!别丢下我一个人!"
她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与他重逢,别再离开她。
殷榯脚步微顿,回眸望她一眼,走了回来。
殷榯还是不放心,神色踌躇:"煦煦,你的手腕真的无碍?"
朱煦轻轻嗯了声,亲昵勾着殷榯的手臂,俏皮地眨着眼。
"哥哥,我很饿,这座城有没有饭给我吃啊?"
小娘子一面问,一面无意识地以手指绕着发髻上的橄榄籽灯球,天真烂漫,一派慵懒姿态。
殷榯眸底掠过很浅的笑意。
"今夜女儿城举办庆功宴,走吧,我们进去。"
-
是夜,殷榯临时在城中找了间客栈给朱煦一行人住下。
殷榯也搬去客栈。
既然得知司马破倾慕他,他更加与她保持距离,谢辞司马娇在司马府里为他准备的客房。
烛光荧荧。
久别重逢,朱煦兴奋的像个小孩子,脸颊红润,双目发亮,在客栈里与殷榯说说笑笑,将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事一股脑说给他听,两人彷佛回到儿时,从前朱煦也爱缠着殷榯说话。
殷榯与她许久未见,也听的很新鲜。
虽然殷东山一直都有与他通信,可小娘子有很多秘密是四叔不知道的。
"哥哥,我又带了好多柿子膏,给你!"
说着间,甜甜黏黏的柿子膏已经递到殷榯唇边。
殷榯张嘴,一口含下。
小娘子既热情又活泼,她一来,阴冷的江北都变暖了。
翌日清晨,殷时起了个大早。饶是在客栈,殷榯也不忘练剑。
朱煦在一旁慢悠悠地喝酪浆,配囊饼。用完早膳有力气了,她帮殷榯整理衣物,清洗盔甲,她喜欢衣服上有暖烘烘的气味,今日放晴,正好都拿出来晒。
殷榯在军营里,什么都得自己来,不比在府里有初平与仆妇伺候衣食。
朱煦想着能为他做一点是一点,虽然帮不了太多的忙,但只要能让殷榯知道他是有人惦记的,有人等着的,便足矣。
前一夜歃羽而归的司马破再接再厉,亲自带了两名仆妇来。
司马破脚步迈进院子的时候,恰好撞见这一幕,很是惊诧。
她负责女儿城的后勤,不曾到前线亲眼目睹殷榯在战场上的英姿与矫健,她从未见过能把剑舞的如此轻灵,却又如此虎虎生风的男人。
女儿城的女子与偏爱斯文风雅的大魏人很不一样,她们身在各个杂胡部族之间,一年到头被贼匪侵扰,平原的男人各个魁梧强壮,单手便能坐跨马背。
不似优柔寡断的江东世族,为了追求风流气度,出入大都乘坐装饰华丽的马车,连上马都要让人拿凳子。
司马破很瞧不起世族的作派。
殷榯很令她刮目相看。
司马破在一旁耐心等待,欣赏他武剑的风采,直到殷榯察觉她的到来,转身收剑穿衣,她才笑盈盈的上前。
"殷司尉,令妹独自一人与你在客栈多有不便,姊姊要我带来两个仆妇伺候你们,这是姊姊的心意,还请别客气。"
朱煦睨了那两个仆妇一眼,高头大马,虎背熊腰,目光果敢,丝毫不见下人的卑微低下。
果然是女子当家的女儿城,这里的女人不分尊卑,一个赛一个的厉害。
此行凶险,朱煦没有把草萤带出门。她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确实需要有人服侍。
然而那个看似娇羞的司马娘子……
她模样拔尖,姊姊是一城之主,两人都很受城民爱戴。
女孩家的直觉很准确,朱煦能明确感觉到司马破很喜欢殷榯,派来的下人搞不好就是来窥探消息的。
如今殷榯在这里很有威望,如果她拒绝司马破派来的仆妇,会不会害殷榯好不容易积攒的军功被抵销?
哥哥是如此努力,如此拚搏,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辛,每一次征战都冒着性命危险。
若因为她的一己之私害哥哥前功尽弃,她一定会后悔万分。
朱煦看向街道,城里的紫荆树开满繁花,花若坠珥,成千上万片花瓣铺就在地面上,远远望过去犹如一片紫云。
她该怎么做才好?
殷榯看出朱煦的天人交战,藉口要换衣服,让司马破与两个仆妇先行回避。
空气弥漫紫荆花香,屋里很安静。
殷榯就坐在朱煦面前,与她四目相对,结实的膝骨若有似无地抵着她。
"煦煦,你不想要司马娘子派来的人对吗?"
朱煦吸了一口气,老实道:"对。"
殷榯迳自起身,出去与司马破不知说了什么,朱煦远远看见司马破的表情有些诧异,但不是不悦的那种诧异。
殷榯在战场上杀伐果断,可他到底不是蛮横霸道的性子,他长相清俊,若不是手里握了柄长剑,要诌他是文官也会有人深信不疑。
送走司马破,殷榯走了过来,轻声安抚朱煦:"没事了,她们不会再来。"
朱煦很惊讶令她如此纠结的症结,殷榯竟一下就快刀斩乱麻,半点不拖泥带水。
"哥哥,你不问我为什么不接受司马娘子的好意吗?你就这么赶走她们?"
"不喜欢就不必勉强,为何还需要原因?"
殷榯毫不犹豫地回答,彷佛再天经地义不过。
"可司马娘子是一片好意,我这样会不会太不给她面子?万一她恼羞成怒报复你,那我岂不是对不起哥哥了?"
朱煦一张小脸蛋愁容满面。
"若她因此生出歹意,是她心胸狭窄,而非你的错误。煦煦,不要将别人的错怪到自己身上,你并没有错,不必因为害怕得罪别人而勉强自己。"
殷榯一字一字地道,字字铿锵。
朱煦心定了定,松了一口气,紧紧挨着殷榯的手臂。
殷榯想起什么,问她:"不过,我等会要出去,你一个人在这真的可以吗?"
朱煦点头:"哥哥不必担心我。"
"忙完在羯胡堡寨扣下的兵器统整后,我就能回来了,届时你想去哪我都能陪着你去。
朱煦知道他言出必行,信守承诺,所以她一点也不害怕。
朱煦笑着把他推出门,"哥哥快去忙吧。"
殷榯看了她几眼才转身离开。
朱煦望着那道挺拔高大的身影逐渐缩小,直到他脚步声彻底听不见,她栽倒在客栈粗简的床榻上。
来到这才发现她失算了。
女儿城的春天来得比江东晚,虽然是二月了,可这里跟江东比起来,简直就是寒冬。她带来的一应衣物都过于单薄,加上一路舟车劳顿,才刚下船她就已经染上风寒,毫不自知。
殷榯离去前,她情绪高昂,以为自己一个人没问题。
可当殷榯离开后,支撑她的心气一散而空,再也架不住转眼间变得虚弱的身体,发起高烧,紧紧抱着被袄,虚弱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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