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种

　　“……博士，”沈洛坚持道，“您的分析句句在理，但……我想要的，还是那个确切的‘真相’。”
　　闻言，索恩博士又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喉结滚动间，将满口苦茶咽了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褶皱的眼睑垂下又抬起，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准备揭开尘封历史的一角：“既然沈总督执意要听……那我便知无不言。只是时间久了了，忘记了太多细节，若有疏漏，权当是我老糊涂了。”

　　“你知道的，在EEFC技术这一领域，谢为与克莉丝汀是毫无疑问的开山鼻祖，他们两本该是被镌刻进联盟文明丰碑的人物，受万代敬仰——可惜啊，”索恩博士把尾音拖得极轻，“天妒英才也好，命途多舛也罢，他们……终究是没能逃过那场浩劫。”
　　索恩博士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置于腹部，轻轻摇头：“沈总督，你或许难以想象，EEFC技术从理论落地到初步应用，这整整八年，每一步都踩在深渊的边缘上……那些阻力，远比技术瓶颈凶险千倍，因为它们无关自然法则，只源于人性深处那道幽暗的沟壑。”
　　“而撬动这一切的根源，是一个自称‘生命纯净教派’的组织。”

　　沈洛眉梢微挑，诧异道：“……生命纯净教派？他们是一些固守传统、抗拒新技术发展的保守派吗？”
　　“不完全对。”索恩博士猛地前倾身体，把声音压低，“他们绝非一群愚昧的原始主义者。恰恰相反，这是一个组织严密、行动高效，且极其擅长用科技反制科技的团体。”
　　见沈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索恩博士话锋一转：“世人都骂他们是阻碍联盟进步的绊脚石，可谁能想到，教派里面全是最懂技术的聪明人。他们的思想都很先进，比谁都先看清EEFC技术藏在光鲜外衣下的异化本质……因为他们太懂人性了，人类的基因里藏着劣性，而权力能够借技术扭曲公平……最重要的是，他们懂人性的幽暗足以将任何普惠的发明，变成收割利益、固化阶级的屠刀。”

　　生命纯净教派的核心诡计，就是将科技异化为操纵人心的工具。
　　他们在星网深处编织精心设计的信息茧房，投放经过基因算法剪辑的全息悲情影像。那些影像中“受害者”的血泪控诉，一下就戳中了底层民众对命运不公的积怨。
　　他们运用非法的生物传感技术，强行放大成员间的“群体共鸣”，将个体的焦虑催化成集体狂热，制造出牢不可破的虚假团结。
　　他们还炮制出一套套逻辑自洽的阴谋论，将EEFC技术与“资源分配不公”、“阶级固化”等社会痛点强行捆绑，再通过算法推送给每一个心怀不满的灵魂。
　　……

　　沈洛听得目瞪口呆。
　　索恩的描述得不像“道听途说”，而像是亲眼见证过那场席卷联盟的狂热：“生命纯净教派点燃的是民众对‘基因贵族’的恐惧，是对自身命运无法掌控的愤怒……以及对‘被超越’的存在主义焦虑。而教派的那句口号——”他顿了顿，模仿着当年的煽动语气，字字铿锵，“‘EEFC是权贵的枷锁！是固化阶级的基因壁垒！是对生命神性的亵渎！’”
　　对上沈洛骤然收紧的目光，索恩博士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沈总督，你敢说，这份狂热背后，就没有半分值得深思的内核吗？”
　　沈洛摇摇头：“不敢苟同。”
　　索恩博士说着，忽然抬手撑住额头，指腹用力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眼底浮现出浓重的疲惫：“唉，人老了，记忆难免模糊……”
　　“这个教派的首领，自称‘纯净者’……具体代号我记不清了，但是这个细节无关紧要。”索恩博士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模糊的怅惘，“我只记得他在联盟是个少有的清醒人……他深谙人性的弱点，精通技术的本质，却也明白，在群体狂热面前，理性的呼吁毫无意义。所以，他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用民众的愤怒，对抗技术的异化，对抗阶级的固化。”

　　索恩的声音沉郁得身临其境。
　　仿佛那道立体投影真的穿透了时光，霸占了这间狭小的茶室。纯净者经过特殊处理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直刺听者最脆弱的杏仁核——
　　“看看这天文数字般的价格！这不是对生命的解放，是资本与权力对生命源头的垄断与奴役！在那些所谓的‘生命工厂’里，权贵们会像挑选商品一样定制后代！剔除所有‘不完美’的基因，优化智力、外貌，甚至……驯化他们的服从性！EEFC不是孕育生命，是制造工具！制造将我们这些‘自然之子’永远踩在脚下的‘精英基因壁垒’！而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就注定活在这些‘人造胚胎’的阴影里，永无出头之日！”
　　“数万年来，原始妊娠的痛苦就一直与生命诞生的神圣相互交织，那是母体与新生命最深刻的血脉羁绊，是自然法则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用机器取代子宫？用算法延续生命？这是对生命神圣性的彻底亵渎！是联盟高层与贪婪财团联手的阴谋！他们想要控制生命的源头，永世掌控权力！”
　　“精英基因壁垒——！”那声音陡然拔高，“这是比任何财富鸿沟、权力阶梯更可怕的存在！它会让不平等彻底写入基因，让我们‘自然之子’永无翻身之日！”
　　“……”

　　教派信徒的宣传语如病毒般席卷星网，渗透进联盟的每一个角落：“当富人的孩子天生更聪明、更健康、更美丽，普通人的孩子还有什么未来可言？！EEFC技术就是撕裂社会的核弹，是联盟走向毁灭的催化剂！”

　　索恩博士顿了顿，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沧桑：“那些言论……半真半假。高昂的价格被歪曲成垄断的铁证，善意的基因筛选被放大成‘定制奴役’的阴谋，社会不公则是被嫁祸给了本应推动联盟进步的科技。”
　　“可就是这些真假掺半的话，戳中了人们心底最柔软也最阴暗的地方……有对现实的不满，对未来的焦虑，对‘非自然’的排斥，还有对‘被超越’的深层恐惧。”

　　这些情绪被教派刻意点燃、放大，最终汇聚成一股汹涌的狂潮，席卷了整个联盟。
　　生命纯净教派的信徒们身穿象征“自然血脉”的暗红色长袍，涌上中央洲最繁华的街道。
　　他们手持高功率的定向声波器，播放着刺耳的抗议宣言，他们操控便携式的能量干扰器，瘫痪了生命科学院外围的安保监控网络……
　　更有甚者携带了非致命的声波眩晕装置，驱散试图靠近的治安机器人，阻断任何理性沟通的可能。

　　他们高举着全息标语牌，上面滚动着触目惊心的字眼——
　　“停止亵渎自然生命！关闭人造子宫工厂！”
　　“基因贵族滚出联盟！还我们平等的未来！”
　　“斯坦利大法官！请以法律之刃，斩断污染链！请以理性之名，净化我们的未来！”
　　“拒绝基因歧视！EEFC必须废除！”
　　“……”

　　沈洛瞪大双眼：“这……这也太疯狂了！”
　　“沈总督，”索恩博士把声音压得更低，“这些手段或许卑劣，或许极端，但您有没有想过，教派的初衷，或许只是想阻止文明滑向阶级固化的深渊？只是想为那些被技术抛弃的人，发出一点声音？”
　　“‘EEFC是权贵的枷锁！是固化阶级的基因壁垒！’”博士模仿着那些狂热的口号，“这话听起来荒谬，可当技术真正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当它真的成为划分阶级的工具，当它让一部分人成为‘基因贵族’，另一部分人则成为‘基因弃民’……这不就是技术异化的终极形态吗？那些所谓的‘狂热分子’，或许只是在对抗一种注定会到来的不公。”

　　索恩的话，将沈洛困在人性与文明的悖论里。
　　沈洛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反驳的理由。
　　人性的复杂、文明的悖论、技术的异化……这些问题像缠绕在一起的乱麻，让他无从下手。

　　“……可极端手段终究会裹挟无辜。”沈洛终于开口，“他们用谎言煽动仇恨，用暴力阻断沟通，他们口口声声反对不公，可这般所作所为，与他们所声讨的罪孽……又有什么两样？”
　　索恩博士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种“年轻人终究还是太天真”的悲悯：“沈总督，您说得没错，人性本就不完美，任何反抗都难免沾血。可当文明的列车已经驶向悬崖，是该让它继续前行，赌那渺茫的生路？还是亲手逼停它，哪怕要车毁人亡？”
　　“当技术发展必然导致人性异化，是放任它野蛮生长，还是干脆斩断根脉？”索恩没有给沈洛回答的机会，自顾自地往下说，“这些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但守夜者也好，那位纯净者也罢，他们都选了同一条路——宁肯背负骂名，宁肯扼杀希望，也要阻止文明在异化中毁灭。这或许不是最正确的选择，但在当时的环境下，是唯一能让文明延续的选择。”
　　索恩博士端起茶杯，喝下最后一口苦茶，茶汤的苦涩漫在舌尖。
　　“沈总督，您要找的真相，就藏在这些悖论里。”博士的目光落在沈洛脸上，“它不是非黑即白的判决，而是人性与文明的血泪交织。当您看清这一切，或许就会明白，有些选择，看似残酷，看似自私，实则是……必要的牺牲。”

　　索恩靠回椅背，眼底的光芒黯淡下去，像耗尽了所有力气：“有时候想想，真是感觉十分悲凉。守夜者当年的选择，或许也并非全然恶意。当整个世界都在疯狂，理性的声音被淹没，明知方舟会被人性的风浪掀翻，船上人因贪婪自相残杀，船下人因嫉妒燃起战火——除了炸毁它，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至于那些被历史掩盖的细节，那些漩涡中心的人的真实想法……或许本就没有绝对的真相。”索恩博士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指尖在茶几上轻轻敲击，“有时候，过度执着于所谓的‘唯一真相’，反而会陷入思维的牢笼。人性本就复杂，选择何来绝对的对错？体谅他人的无奈，理解选择背后的挣扎，比执着于一个非黑即白的‘真相’，更能接近文明的本质。”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