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就一定要和恶魔绑定吗

　　爱琳陷入了一场乳白色的回忆。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距离她公开和家族决裂还没多久，她跟着莉莉丝东奔西跑，乔装打扮，路过了承载她过去人生所有记忆的、曾经最熟悉的地方。

　　人们喜欢把它叫做故乡。

　　抛去公爵小姐这一层后，爱琳更喜欢叫它老家。但她还是气恼，这两个词似乎都带点眷恋的味道，所以她只能用干巴巴的“格里希领地”来称呼它。

　　肆意洒落的阳光散发着香气，熏得爱琳眼前发晕。她没想到能遇见温莫，坐在马车里的、被层层香气包裹的温莫。

　　爱琳立刻站住脚，拉着莉莉丝朝反方向走去。

　　敏锐但不太善解人意的莉莉丝问她，在躲谁。

　　爱琳没有说话，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明明自己穿得这么怪，在街边无事可做地游荡着，怎么还会和有蕾丝花边的精致裙子里的温莫扯上关系。她敢打赌，就算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直盯着温莫的马车，温莫也绝对不可能认出来。

　　但，在爱琳的心底，她还存了一丝幻想。

　　物质上的满足和精神上的自由无法兼得，她依旧可以忍受下去，她必须斩断一切才能迫使自己下定决心。她迫切地想要和之前的自己划开界限，所以免不了和她仍思念着的朋友们不辞而别。

　　温莫，她年少时最虔诚的追随者，像她妹妹一样的、香香软软的玩伴。只要有爱琳在的聚会，她一定会来。但后来，她们都长大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爱琳觉得温莫和她生分了许多，见面聊天总是有些藏着掖着。再往后，爱琳订婚了，据说温莫被关在家里，一直没再见过面。

　　爱琳叹了口气，不知道温莫有没有同人订婚呢？从内心深处，她是希望温莫不要订婚的，但对温莫来说，她已经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一个无法诉之于口的秘密。

　　带着热气的风掀开轻纱似的帘子，温莫撑着下巴，无聊的眼扫过无聊的街，一下子对上一个眼神躲闪的怪人。这个怪人看不出男女，但是散发着一种很熟悉的、令她想要靠近的气味。

　　温莫定住了眼，任凭脑袋慢慢转动。

　　“停！我要下去！”温莫发誓，这是她从出生以来第二次这么不顾形象地大喊大叫。

　　她像一只离巢的小鸟，迫不及待地飞奔向后。

　　繁复的裙子在这时成了拖累，温莫毫不在意地摆臂迈步，灵巧地钻过人群，留下一片惊呼。

　　爱琳暗自叫苦不迭，自从她不经意和温莫对上眼神起，她就知道大事不妙，没想到温莫直接追了上来。

　　爱琳连忙拉着莉莉丝转过一个街角，回头看看，温莫还紧跟着她。

　　三人就这样奔出两条街。温莫在追爱琳，身后也有人气喘吁吁地追着她，她一个闪身就消失在拐角处，直直对上气喘吁吁的爱琳。

　　爱琳绝望望天，她想不到任何温莫紧追不舍的理由。莉莉丝倒是一副不急不忙的样子，干脆靠在墙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

　　温莫的眼神很复杂，复杂到爱琳根本看不懂，但温莫又很快移开了眼神，不给爱琳丝毫可以读懂她的机会。

　　温莫平复了下呼吸，手指揪着裙边，愤怒地看着莉莉丝：“就是你把她拐走了吧？”

　　她由于愤怒起伏的身躯被紧紧地包裹着，看起来微不足道。一道张牙舞爪的影子慢慢爬上温莫身后的墙壁，仿佛要把她罩住，又在莉莉丝含笑的眼里偃旗息鼓。

　　莉莉丝抱着手臂，但笑不语，只是等着爱琳红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对峙良久，等到温莫脸颊的飘红漫上眼周，爱琳才意识到温莫在哭泣。

　　温莫流泪时很安静，是出乎爱琳意料的安静。她的眼睛水淋淋的，脸颊上也是水淋淋的，很快被晒干，只剩掩盖不住的红眼眶。

　　爱琳突然有些不忍，她不想再和过去有太多交集，可是看着温莫湿红的眼，她只能说出一句“好久不见”以及“是我错了”。

　　这两句话的效果无比惊人，堪比地震或火山喷发，惹得温莫嚎啕大哭一阵，又忍不住抽抽噎噎道：“你决定离开……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找不到你……没有一个人提起你去了哪里……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

　　爱琳哑然，不由陷入了深深的懊悔。她没想到温莫竟然这么在意自己，她的本意绝不是伤害任何人。她承认，自己这事确实做的有点欠考虑，于是她向温莫深鞠躬，郑重道歉。

　　温莫咬着嘴唇，飘开了湿漉漉的目光。她们再次陷入沉默。

　　爱琳绞着手，最终还是从怀里掏出一截半旧不新的手帕，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她努力控制着，希望手帕只是吸走了温莫的泪，而半点没有沾上温莫白皙的皮肤。

　　地面上，一道黑影小心翼翼地凑近莉莉丝脚下。莉莉丝没有理会，只是一味嘴角上扬，旁观着她们的重逢。

　　温莫受不了这种沉默，偏偏爱琳又不说话，只是帮她拭去湿润，连碰都不想碰一下。

　　于是温莫又开始气呼呼的，她不经意间瞥爱琳一眼，似乎是怕别人听见，小声说道：“你就一点都不想我吗？”

　　爱琳连连点头：“想想想，当然想……”我只是怕你不想。

　　温莫依旧偏着头：“那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爱琳惊呆了，她思来想去，无比感动于温莫仍把她当好朋友。她含着一点胆怯，和温莫分享了一个炙热的拥抱。

　　温莫垂下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蜷缩一下，她埋首爱琳的颈侧，闻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成熟香气。

　　爱琳身上总是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股气味，总是吸引着她靠近。而现在，她只能想到一句话：青涩的果子终于成熟，变得香甜可口。

　　温莫紧紧拥住爱琳，她已经太久、太久没见到爱琳了。所有人都闭口不提、所有人都满不在意，她几乎快要发了疯，她不敢想象自己没有认出爱琳的未来。

　　她满足又有些庆幸地笑了，想到些什么，从爱琳的背后暗戳戳地朝莉莉丝递个眼神，凶狠地宣誓着“我才是她最好的朋友”。

　　莉莉丝面上笑容扩大，但有些漫不经心，仿佛丝毫不在意面前两人是拥抱还是其他。她只是伸出手欣赏自己指间缠绕的一点阴影，在阳光下来回地晃着。

　　“然后呢然后呢！”莉莉丝眼神发亮，一眨不眨地盯着爱琳和温莫，期盼她们能再说一些。

　　身旁巴菲罗斯苦着脸，幽怨的眼神瞟来瞟去，仿佛这段回忆在莉莉丝心中的分量已经大大超出了他们的吻。

　　爱琳嘴角勾起，罕见地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所以我把她拐跑啦。”

　　温莫温柔一笑，半透明的乳白色灵魂泛上些粉意，转眼间飘到了宫殿顶上。

　　爱琳无奈地摇摇头，只好接过话茬，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怀念与欣赏：“她很有天分，她对香气很敏感，可以闻见不一样的气味。她还能凭空想象不同东西组合在一起的气味。”

　　“哇，”莉莉丝真情实感地羡慕了，“怪不得温莫姐姐很会做魔药呢。”

　　“除此之外，”巴菲罗斯暗暗地吐槽道，“她也很会说话。居然编出一些鬼话来，骗我在这里苦等莉莉丝几百年。”

　　不知道什么时候，温莫飘到巴菲罗斯身后，声音幽幽地想起：“但你相信了。”

　　巴菲罗斯猛回头，不由自主弹跳了一下，然后无奈地点头附和道：“是啊，问题就在这里。”

　　莉莉丝在一旁偷笑道：“那不是说明你也不是很聪明吗？都已经这么过了几百年，早该习惯了吧。”

　　巴菲罗斯佯装愤怒道：“什么？！你怎么敢这么说话，你别忘了这里可是在魔渊！”

　　说罢，他“嗷呜”一声扑到莉莉丝身上，莉莉丝一闪身“哎呦哎呦”地叫着，边笑边喊“不敢了不敢了”。于是他们打打闹闹，越跑越远。

　　温莫直盯着他们看，神色空茫，一言不发。

　　透过温莫半透明的灵魂，爱琳可以轻易看到远去的莉莉丝和巴菲罗斯。爱琳抿着嘴，心脏泛上丝丝缕缕的痛意。

　　她知道，她永远不可能真正抱上温莫了。

　　像幽灵一样游走在魔渊的温莫，连泪水都是透明的，直直穿过了爱琳张开的手。于是爱琳知道，她也永远不可能为温莫拭去眼泪了。

　　她轻声道：“还是不能出去吗？转世也……”

　　温莫面上挂出轻松的笑：“能重逢就已经很好了。再说我也不愿意总被困在这里，总要往前走。你被困在时空裂缝也很烦吧，我不愿意困住你。”

　　那又不一样，爱琳在心底小声地反驳着，但她不能说出口，说出口就好像什么都变了。

　　爱琳试图扯出点笑来，可总是带点悲伤：“是啊，你只用面对一只恶魔，还是最听话、最好骗的，我可是足足面对六只！他们天天打架，劝都劝不过来。”

　　说恶魔恶魔到，六只恶魔吵吵嚷嚷地一个一个跌下来。

　　“好久没回家了！”

　　巴菲罗斯闪现，立刻迎上去：“打赢了吗？”

　　贝特利笑得意气风发：“没有，下次再战！”

　　真是理直气壮，巴菲罗斯悄悄翻个白眼。

　　贝特利揉着手腕，皱眉看着魔渊这一座空空荡荡的宫殿：“不对吧，怎么魔渊这么荒凉？还有，之前我们住的宫殿都去哪了？”

　　绿头发恶魔附和道：“去、去哪了！”

　　巴菲罗斯看左看右，暗暗回答道，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我出的意外。

　　没等来回答，贝特利转头看向巴菲罗斯，瞳孔震颤道：“不会你这几百年什么都没干，就纯等了吧！”

　　提取到“等”这个字，温莫自觉地飘到一边，带着莉莉丝和爱琳上楼，看她给她们收拾出来的房间。

　　另一边，巴菲罗斯视线漂移，对着手指，低下头沉默不语。虽然他很想说不是，但从记忆来看，好像就是这样。

　　见巴菲罗斯这样，贝特利恨铁不成钢，一根手指狠狠戳上巴菲罗斯脑门。

　　刚休整一会儿的恶魔们大打出手，不过这次是为了争夺房间的使用权。

　　他们打得天昏地暗，打得稀里哗啦，打得莉莉丝哈欠连天。

　　敲门声响起，莉莉丝开门，门外是眨巴着湿漉漉眼睛的巴菲罗斯。

　　“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失去了自己的房间。”

　　莉莉丝扶了扶额，她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她只能点点头，看着巴菲罗斯一秒变脸、欢天喜地地进来。

　　魔渊的月光再次照耀着他们。

　　闲不住的恶魔们待了半天，打也打烦了，于是想找点新乐子。

　　“算了算了，找萨姆玩去！”于是他们急哄哄地离开了。

　　萨姆……爱琳眼神一动。

　　是不是有很多宝石的龙？莉莉丝眼前一亮。

　　我解锁了时空跳跃！巴菲罗斯兴致冲冲地展示着。

　　她们从来不只是被时间推着往前走。

　　所以，这样女巫们也没有再停留的理由。

　　短暂的相逢之后是更长久的等待。

　　温莫熟练地熬制着药剂，心想，爱琳，等你下次来，会不会带来些好消息？

　　她抬头，魔渊永远是这样，月光都是一成不变的深紫，准时准点地照着。

　　她想，到那时候，她也想看一看明媚的阳光，了无牵挂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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