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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
“谢陛下。”
大臣们叩首起身,动作整齐得像排练过,只是抬头时,目光扫过她身上的公主裙,难免带了些复杂。
这一夜的刀光剑影、血溅寝殿,终究是落了幕。
晨光从殿门漏进来,落在许连城的裙摆上,也落在卫锦绣的铠甲上,像是要把昨夜的血腥都晒透,好让新的日子能接上来。
下朝时,大臣们陆陆续续退了,有的想上前说些“请陛下更衣”“议登基大典”的话,见许连城没看他们,又都识趣地闭了嘴。
卫锦绣走到殿中,对着龙椅上的人略一颔首:“陛下,臣有事,先行一步。”
许连城抬眼望她,见她鬓角沾着点灰,想伸手替她拂掉,又想起此不合时宜,手在袖中攥了攥,终是点头:“去吧。”
她知道卫锦绣要去做什么——清点宫内外的残余势力,安顿带来的兵。
这些事,卫锦绣向来做得利落,不用她多问。
等殿内只剩她一人,许连城才从龙椅上站起身。
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点风。
她没回寝宫换衣,也没召宫人,只朝着后宫的方向走。
晨露打湿了石板路,沿途的宫灯还没撤,昏黄的光映着空荡荡的宫道。
她要去的地方,是太后的寝宫——长乐宫。
昨夜许修言兄弟闹得那样凶,满宫几乎都动了,偏生长乐宫静得像没人似的。
许修言说是父皇“遵从母亲的意思”派走了卫胜,这“母亲”,自然是太后。
她倒要问问,这位一向端着慈和面孔的太后,在这场谋逆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走到长乐宫宫门前,守宫的太监见是她,吓得脸色发白,忙要跪迎,却被许连城抬手止住。
她望着紧闭的宫门,门扉上的铜环擦得亮,映着她此刻没什么表情的脸。
“开门。”她轻声说,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
殿门推开时带起一阵风,卷着殿外晨露的湿意,撞在满室沉郁的檀香里。
佛龛前的长明灯跳了跳,昏黄的光落在太后素色的宫装上,她跪坐在蒲团上,背脊却仍挺得笔直,手里捻着串紫檀佛珠,诵经声随着门响戛然而止。
许连城站在门槛边,靴底碾过地上的香灰,目光扫过佛龛上供奉的玉佛——那是先帝当年寻来送她的,据说能安神定惊。
此刻看在眼里,只觉得那玉佛垂眸的慈悲,都像是对眼前人的嘲讽。
“太后倒是好兴致。”
许连城先开了口,声音比殿外的石板路更凉。
“宫门外血迹未干,您在这里诵经,是求佛祖恕您谋逆的罪,还是恕您这些年的算计?”
太后缓缓睁开眼,并未回头,只将佛珠往腕上一绕,动作从容得像在打理寻常妆奁。
“修言败了。”她声音很轻,却笃定,“你能站在这里,便是答案。”
许连城走近两步,檀香里混着一丝极淡的苦杏仁味,她起初没在意,只冷道:“您倒通透,既如此,何必还要演这出诵经的戏?”
“不是演。”
太后终于转过身,脸上没施粉黛,眼角的细纹在灯影里格外清晰,却不见半分慌乱。
“是在等你,也在等我自己——等把这些事说清楚,也算对得住我这荒唐的一辈子。”
她抬手示意许连城看佛龛旁的矮几,上面放着个青瓷茶盏,茶水早凉透了。
“坐吧,听完,你便都明白了。”
许连城没坐,只垂眸看她:“还有什么要说的?”
太后闻言,忽然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里裹着半生的涩:“当年我把铮放抱在怀里时,怎么没想着有朝一日,要被他的‘女儿’这样问。”
她指尖抚过蒲团边缘磨出的毛边,眼神飘向殿外的廊柱,像是透过那木头看见了许多年前的事。
“我是郑国的公主。”
她慢慢开口,声音浸了岁月的沉。
“当年嫁来凉国,十里红妆从郑国都城铺到凉国宫门,我阿耶站在城楼上送我,说‘阿珩,你是郑国的金枝玉叶,到了那边,莫要受委屈’。”
她顿了顿,指尖微微发颤:“先帝那时还是太子,亲自在边境接我,他给我描眉,说‘阿珩,往后有我,无人敢轻慢你’。”
那时的宫墙还不是后来的囚笼,她是太子妃,他是储君,他为她在东宫种满郑国的合欢花,她为他亲手绣荷包,连宫人们都说,太子与太子妃是天造地设。
后来他登基,她成了皇后,她规规矩矩打理后宫,妃嫔们有孕,她按例赏赐,从未动过阴私手段——她是郑国公主,自矜身份,也信他那句“无人敢轻慢你”是真的。
“直到那个婢女。”
太后的声音陡然冷了,像结了冰。
“是我从郑国带过来的陪嫁,叫春桃,怯生生的,总跟在我身后,那天先帝在我宫里喝了酒,我醒时枕边是空的,宫人战战兢兢来报,说陛下在偏殿,陪着春桃。”
她那时竟还劝自己,帝王多情,不算什么。
可当她撞见先帝握着春桃的手,温声哄她“别怕,有朕”时,她才觉出刺。
那是她从未得到过的温柔,给了一个卑贱的婢女。
她要处置春桃,不是狠毒,是觉得脏了她的眼,脏了他许给她的“尊荣”。
“他打了我。”
太后抬手,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脸颊,像是还能摸到当年的疼。
“就在这长乐宫,他把春桃护在身后,说‘阿珩,你太骄纵了’,一巴掌落下来,我耳朵嗡嗡响,看着他陌生的脸,才想起他是皇帝,不是当年在边境接我的太子了。”
她退了步,说放春桃出宫,他应了。
可转头就把人藏进了别苑,直到春桃揣了身孕,消息瞒不住了才露出来。
那时她也有了身孕,小腹微微隆起,她攥着帕子去别苑找他,春桃躲在他身后,怯怯地抚着肚子。
她问他“选我还是选她”,甚至说“你若留她,我便……”,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他说“阿珩,孩子无辜”。
“无辜?”
太后低笑,笑声里带着血腥味似的。
“我的孩子就不无辜?”
她回了宫,夜里腹痛,太医说动了胎气,孩子怕是难养。
没过多久,别苑传来消息,春桃难产,没了。
她那时竟有几分快意,直到先帝抱着个襁褓冲进她的寝殿——春桃的孩子活下来了。
他把襁褓往她面前一递,眼尾通红,却没看她身边同样刚落地的婴儿,只说:“阿珩,认下他,对外就说是你生的双生子。”
她看着那襁褓里皱巴巴的小脸,再看看自己身边气息微弱的孩儿,心口像是被生生剜了块肉。
她的孩子生下来就带着喘疾,太医说难活过成年,这宫里,一个病弱的嫡子,如何斗得过旁人?
而春桃的孩子,却是先帝放在心尖上护着的。
“从那天起,我就不想再做那个‘无愧于心’的皇后了。”
太后缓缓道,长明灯的光落在她脸上,沟壑里都是疲惫。
“我对外说双生子折了一个,把春桃的孩子留在身边,就是后来的许铮放,我给他锦衣玉食,教他读书理事,外人都说我慈母心肠,谁知道我每回看着他,都想起春桃那张脸,想起先帝打我的那一巴掌。”
她把自己的孩子偷偷送回了郑国,托给母族照看,可终究是没留住,二十岁上染了风寒,没了。
送信的人带回两个小小的襁褓,是那孩子留下的双胞胎,一个康健,一个却跟他父亲一样,先天带了喘疾。
那时许铮放已近弱冠,朝堂上皇子们斗得凶,她看着膝下“视如己出”的许铮放,忽然有了主意。
她开始给许铮放的汤药里掺东西,一点点的,不伤身,只让他……断了子嗣的可能。
她算着日子,等他大婚,又把那对双胞胎里康健的那个抱进宫,哄他说“你身子弱,先养个孩子在身边,也好稳固地位”,许铮放果然信了。
至于那个孱弱的,她藏在了宫外别苑,那是她真正的血脉,得好生护着。
“我原以为万事妥帖。”
太后看向许连城,眼神复杂,像看一件失控的棋。
“许铮放成婚多年再无子,朝臣们都急,他自己也慌,我便更放心,谁知道……他竟有了你。”
她那时在佛前烧了三炷香,见是个女儿,倒松了口气——女儿成不了帝,碍不了事。
只是许铮放能有子嗣,总归是她的疏漏,便悄悄加重了药量,果然从那以后,许铮放再没让后宫有过动静。
“我看着你长大,看着你性子烈,不像个安分的公主,倒像极了我年轻时的模样。”
太后轻轻咳嗽了两声,帕子捂在唇边,再拿开时,帕角沾了点极淡的红,她却像没看见。
“许铮放的位子,本就该是我儿子的,你不过是占了别人的地方。”
殿内静了许久,长明灯的油偶尔爆个灯花。
许连城站在原地,指尖冰凉,太后说的每一个字都像石子,砸在她心里,溅起的不是愤怒,是密密麻麻的荒谬——她的出身,她的父皇,她在宫里的十几年,竟全是一场精心织就的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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