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问惊鸿

　　“哈，”那率先开口的女生冷笑，“家族的荣耀和你，你觉得林昭然会选谁？会选你吗？你也配！”
　　打断他们的是两个穿着警服的男人，他们用警棍敲敲铁栏杆，大喊着，“安静！”
　　随即出来一个看起来官大一些戴着帽子的男人，两个下属赶紧迎上去。
　　“看好他们，林先生说了，一个学生十银元。”
　　“好，好，您放心。”两个下属搓着手，极尽谄媚。
　　“你们说的林先生是谁？”马愿愿握着铁栏杆，努力的几乎想将头挤出去。
　　“你算个……”一个下属拿着木棍指着马愿愿，下意识要敲过去。
　　“哎，等等，等等！”马愿愿握着铁栏杆的左手腕上戴着的表，是镶钻的，另一个下属眼尖，拦住那冒失的。
　　“何哥，您看那女学生，好像不简单啊？”
　　戴着帽子的男人扭头一看，看到了马愿愿那张和马伯甲很相似的脸，“哎呀，是，是马小姐吧，您怎么，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
　　“你们刚说的林先生是谁？”马愿愿固执的问着，她近乎自虐的将自己剖开了。
　　“林，林惊鸿，林先生啊。”
　　马愿愿松开抓着栏杆的手，她垂下头，手心里的血沾到了黑色的栏杆上，这回是她的血，她抠破了自己的掌心。
　　“马小姐，我们这就放，不，送您回去，这马会长那面……”
　　“我不走。”马愿愿闭上眼睛，每一个字都变成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打在她的脸颊。
　　“马小姐……”
　　“我说了，我不走。”马愿愿的头发虽然有些长，但从来都是在下巴颏附近，温顺的为她增加青春靓丽。此时此刻，她的头发与她一样，失去了光芒，粘在她流汗的脖子。
　　那长官模样的男人也没办法，带两个狗腿离开了。
　　牢房里静的连呼吸声都听得到，奇怪的，没有人再责问马愿愿，没有人再继续怀疑，所有人，都给林昭然打下了背叛的印章，或多或少向马愿愿投去怜惜的目光。
　　马愿愿，上海商会的独女，在沪江大学读西语系，靓丽大方，有钱有才，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人可怜，而这，都因为林昭然。
　　周爱莲和方向也都一言不发，周爱莲不敢去看马愿愿，她偏过头，面向黄褐色的墙壁。
　　马愿愿保持着跪坐的姿势，眼睛干涸，她爱的人背叛了她，她被留在光阴中，找不到前路。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警察敲击墙壁，让所有牢笼中的学生们都站起，他们被带出来，送往另一个前方。
　　明月高悬，它在替白日的太阳散发未照耀的光。
　　马愿愿行尸走肉一般，走到了连接两边牢笼的铁桥上，熟悉的声音在那不算桥的桥下传到她耳中。
　　“愿愿，司长先生，那就是我女儿。”
　　马愿愿停下脚步，她在高处看到了马伯甲，她的父亲有了许多白发。印象里，他总是高大的，她总要穿着高跟鞋才能将将到他的下巴。
　　第一次，马愿愿在这么高的位置俯视她的父亲，他稀疏雪白的发，眼周虬结的皱纹，他笑着讨好那个比他小了许多的司长，将一面信封塞在司长的口袋。
　　“放她走！”
　　有人上来拉马愿愿，马愿愿甩开他们的手，其余的同伴只沉默的向前走，很快熟悉的脸换成了不熟悉的，他们都操着羡慕又鄙夷的目光，让马愿愿坠入了冰冷的河底。
　　“囡囡，爸爸来了，别怕，下来吧。”马伯甲宴会都没结束，太太就传来消息，愿愿去参加游行还没回来，马伯甲也来不及埋怨太太，赶紧四处打点寻找，终于是在南市警察局找到了女儿的下落。他还穿着银色的西装，领结打的一丝不苟，但脸上的灰尘，让他尽显疲色。
　　“你怎么来了？”马愿愿张张口，努力的维持自己的骄傲，大声喊着。
　　“哦呦，囡囡啊，你不是跟妈妈说就出来玩玩嘛，怎么就卷入这土匪队伍啦！都跟你说了，别一个人出门，别一个人出门，迷路了吧！快下来吧，爹带你回家，妈妈在家里煲了汤等你呢！”马伯甲说着跟他身边的司长点点头，宠溺的说着，“小女娇宠惯了，上海滩的路都分不清，只是误会。”
　　“妈妈？妈跟你说了？”马愿愿手握在栏杆上，俯身直视父亲的眼睛。
　　“是啊，你不是前天就跟妈妈说今天要去南京路的永安买香水嘛，也别出去买了，爸爸明天就都买下来，送到家去，你好好挑。”
　　马愿愿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她穿的旗袍里面絮了棉，这算是她的“校服”，不会冷，上海滩十二月的夜晚到底是柔和的，与北平不同。
　　“囡囡，乖囡，下来吧！站那么高，别冻着了！”马伯甲看到马愿愿的手指都在颤抖，他以为她是冷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我……”马愿愿独自喃喃，她向前方看去，早就没有周爱莲的身影。
　　“囡囡，别耍脾气了，下来啊！”马伯甲有些着急了，已经很晚了，太太还在家里等消息。
　　“谁跟你说他们是土匪，他们都是我的同学！”马愿愿极力抗争，她完全不顾马伯甲身边那个黑了脸的被称作司长的男人。
　　“哦呦，他们又是游行破坏社会治安，又是打砸商场影响市场，还，还伤害军警巡捕，怎么不是土匪，就是反/动啊！”马伯甲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他可害怕身边这位司长听不惯一枪给他的宝贝女儿毙了，他赶紧继续劝马愿愿下来跟他回家。
　　“好，我下来，我的确该下来……”马愿愿笑着，用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方式，翻过连桥上的栏杆，重重摔下。
　　马愿愿的头撞在泥土地上，红色从她口中、鼻中，缓缓流出。
　　马伯甲手足无措的赶紧让人将马愿愿带回马公馆，他立刻去请医生，但这个时候，没有好医生了。他只好联系林惊鸿求助，也是林惊鸿帮他和这位司长先生连线搭桥的。
　　马愿愿没有陷入昏迷，她清楚的听到姆妈悲戚的哭声，和爹爹苍老的安慰。她知道自己周身围绕了很多人，医生、仆人，他们给自己打了许多药，她的脖子被固定住，她没死吗？
　　迷迷糊糊中，马愿愿还是睡过去了。
　　马愿愿再睁开眼是第二天，因为太阳光终于穿破了云层，冲进窗子。
　　姆妈、爹爹都在房间里守着她，姆妈的帕子已经哭湿了不知道多少个，她的眼睛肿得像北平的蜜枣，爹爹的鼻子也是红的，她睁眼的瞬间，他正在抹眼泪。
　　“愿愿啊，哪里疼？怕不怕，没事了，没事了！”马伯甲想拉住女儿的手，可她的手也严重挫伤了，他怕她疼。
　　“林……林昭然。”马愿愿知道也许自己的嗓子伤了，她只能发出气声，很微弱，但足够马伯甲听清了。
　　“好，爹爹找他来，你放心啊，等着，愿愿！等爹爹啊！”马伯甲下楼去打电话，正在林公馆里等消息的林家三人立刻同意前往马公馆看望马愿愿，林惊鸿还叫上了沈骰玉来看着林昭然。
　　林昭然被抬上木制轮椅，多亏了沈骰玉，不然林惊鸿绝对搬不动轮椅加个大活人。
　　林昭然昨晚从林莺歌嘴里听到马愿愿跳楼时怔了一瞬，王妈趁他愣神，立刻夺走了他手上拿着的刀，林昭然也没有再抢，任由王五将他拖回了床上。
　　三个人全都在等，等一个结果。
　　王五没有关上林昭然房间的门，他听到林惊鸿给马愿愿找医生找药不断打电话的声音。他什么都没说，只坐在床上。
　　后来林莺歌进来了，告诉他马愿愿没有死，但她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林昭然没有反应，他主动拉住林莺歌的手，颤抖着流泪，林莺歌抱住他的肩膀，尽可能的分享他的忧伤，虽然她本身也深感悲伤。
　　没见到马愿愿时，林昭然无数次许愿，希望能见到马愿愿。现在，走进门内，林昭然就能如愿以偿，他却踌躇不敢前进。
　　沈骰玉才不管林昭然怎么复杂的心理，他推门而入，一声女性的尖叫震得沈骰玉差点摔倒。
　　在楼下和马伯甲谈话的林惊鸿也被惊动，他和马伯甲冲上楼，看到马愿愿的嘴里涌出大口的血，她是咬了自己的舌头。
　　“医生！医生！”马伯甲赶紧叫来在旁边随时待命的医生，几个白大褂冲了进来，给马愿愿缝合舌头。
　　马太太已经吓得站不起来，她呼天哀地，哭的近乎昏死。马伯甲让佣人将太太扶出去，他本就年迈的身体，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机。
　　“愿愿……”马伯甲无力的叫着女儿，马愿愿则直视着林昭然，她的眼睛积聚水汽，留下一颗又一颗的泪珠。
　　咬舌头在这个时期已经不算致死的伤害，马愿愿咬的不算太深，血出的多看着吓人，但医生很快就给她处理好了，鱼贯而出。
　　“粗，去，他，和，她留下。”马愿愿的手放在床上，只食指指向林昭然又指向林莺歌，艰难的说着自己的渴望。
　　沈骰玉看着马愿愿的脖子下红了一大块的枕头，他见过无数更血腥的画面，在那些私刑中，多少人为了一死，疯狂求他。可，没有一次，像马愿愿这般给他如此震撼。他将林昭然的轮椅推到马愿愿床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马愿愿，很快出去了。
　　林惊鸿给林莺歌一个眼神，让她安心，也和马伯甲出去了。
　　“对，不，起。”马愿愿的牙齿还有红丝，她用力的向林昭然表达她的歉意，她是最了解他的人，可她一点不信任他。
　　“愿愿，不是，别，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守约，我没有去……”林昭然再也忍不住了，泣不成声。
　　“我，有悔，是我，是我，我是，背叛者……”马愿愿哭着笑着，眼泪不断在她脸颊划落，嘴唇却咧出惊心动魄的弧度。
　　“我，以为，是你，对不起。”
　　林昭然疯狂摇头，他伸手去给马愿愿擦眼泪，林莺歌适时递上了丝帕，可林昭然没有接，他极尽温柔的用手指拭去马愿愿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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