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夜色中的校门口，自动感应门无声地滑开，又缓缓合拢。宋予执几乎是有些踉跄地踏出门外，冷冽的晚风扑面而来，吹在他发烫的耳廓上，带来一阵清晰的凉意，却丝毫没能驱散那份猝不及防的、滚烫的羞赧。

　　“随你”——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就后悔了。语气太硬，措辞太别扭，完全暴露了他那一刻兵荒马乱的心绪。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何闻野此刻的表情，是惊愕，还是……了然？他只能加快脚步，近乎仓皇地逃离那盏让他无所遁形的路灯，逃离何闻野那句过于直白、又带着奇异力量的“好好练”。

　　他走得很快，校服外套的下摆被风带起，发出猎猎的轻响。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比平时快，也比平时乱。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何闻野说那句话时的眼神——明亮，认真，没有试探，没有玩笑，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让他心头发紧又莫名发烫的笃定。还有那句“争取不吵到你”……他到底知不知道，这种话……

　　宋予执猛地刹住脚步，停在了公交站台前的阴影里。他微微喘着气，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那股在他四肢百骸里乱窜的、陌生的情绪激流。他抬手，冰凉的指尖触碰了一下自己依旧滚烫的耳垂，触电般地缩回。黑暗中，他闭上眼，试图让那些混乱的、带着何闻野吉他声和路灯下侧影的画面从脑海里驱散。

　　脚步声从身后由远及近，不紧不慢，带着吉他盒晃动时特有的、轻微的沉闷声响。是那个罪魁祸首跟上来了。

　　宋予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没有回头，只是维持着面朝马路、背对来人的姿势，仿佛在研究远处车流汇聚成的、蜿蜒的光河。

　　何闻野走到站台，在距离他半米远的地方停下。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吉他盒从肩上卸下，轻轻立在自己脚边，发出一声闷响。然后，他也学着宋予执的样子，望向马路对面闪烁的霓虹，只是嘴角那抹未散的笑意，在站台广告牌变幻的光影里，若隐若现。

　　沉默再次弥漫，但这次的沉默里，多了些心照不宣的、微妙的张力，像一根被无形拉紧又小心维持着平衡的弦。晚风依旧，吹动两人的衣摆和头发。

　　公交车迟迟不来。站台上只有他们俩。

　　何闻野忽然动了动，从校服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的冷光瞬间照亮了他一小片下颌和握着手机的手指。他似乎在快速打字。几秒后，宋予执感觉到自己放在裤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身体一僵，手指在口袋里蜷缩，没有立刻去拿。震动只持续了一下，屏幕很快暗下去。但那股被联络、被直接“触碰”的感觉，却清晰无比地传递过来，带着微弱的电流，窜过他紧绷的神经。

　　又过了几秒，他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动作有些迟缓地掏出手机。屏幕解锁，通知栏里静静躺着一条来自“何闻野”的新信息。没有称呼，没有标点，只有一行简洁的字：

　　“G和弦的拇指位置，记住了。”

　　宋予执盯着这行字，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握着手机的指尖微微用力，骨节泛白。胸腔里那股刚刚平复些许的乱流，又有了翻腾的迹象。他几乎能想象出何闻野打下这行字时，脸上那副有点小得意、又带着认真保证的表情。

　　这个人……总是能用最不经意的方式，精准地撬开他严防死守的缝隙。

　　他没有回复。只是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将他的脸重新隐入站台的阴影里。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将手机重新塞回口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平静。

　　余光里，他看见何闻野似乎侧头瞥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回去，继续看着马路，只是嘴角的弧度好像又上扬了一点点。

　　笨蛋。宋予执在心里无声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何闻野，还是在骂那个因为一句“记住了”就再次心跳失序的自己。

　　又一阵冷风吹过，带着深秋夜露的寒意。宋予执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他今天只穿了单薄的校服外套，里面是短袖衬衫。刚才一路疾走还不觉得，此刻停下来，凉意便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就在这时，身边传来轻微的窸窣声。何闻野弯腰，再次打开了他的吉他盒。宋予执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名堂。

　　只见何闻野从吉他盒的夹层里，拿出了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灰蓝色的羊绒围巾。围巾看起来不新，但很干净柔软。他拿着围巾，直起身，转向宋予执。

　　“哥，”何闻野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清晰，“起风了，这个……你先围着？我妈非让我带的，说晚上回来冷。”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围巾递过来，动作自然得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兄弟间的关怀。

　　宋予执的目光落在那条灰蓝色的围巾上，又缓缓移到何闻野的脸上。少年的眼睛在站台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里面没有刻意的讨好，也没有忐忑的试探，只有一片坦荡的、纯粹的关切，混杂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坚持——就像他递过来的那条围巾，柔软，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度。

　　宋予执的喉咙有些发干。他想拒绝，想说“不用”，想维持住那层摇摇欲坠的、名为“疏离”的盔甲。但夜晚的寒风确实很冷，吹得他指尖冰凉。而那条围巾，灰蓝色的，看起来就很暖和，带着何闻野身上那种阳光干净的气息，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何闻野伸过来的手里，等待着他。

　　时间仿佛被拉长。远处传来公交车的引擎声，由远及近。

　　就在公交车头灯的光芒即将照亮站台的前一秒，宋予执几乎是有些僵硬地、极其迅速地，伸出手，一把抓过了那条围巾。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何闻野温热的手心，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没有说谢谢，甚至没有看何闻野，只是低着头，动作有些笨拙地将围巾匆匆绕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围巾还残留着吉他盒里的一点点木料和琴弦的味道，但更多的是何闻野身上那种干净的、带着阳光晒过般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柔软的羊毛贴着他冰凉的脖颈和下颚，暖意迅速蔓延开来，驱散了夜风的寒意，也让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慢慢安稳下来。

　　公交车进站，车门打开。

　　宋予执低着头，率先一步跨上了车，脖子上那条灰蓝色的围巾，在他苍白的皮肤和深色校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柔软。

　　何闻野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意终于彻底漾开，露出了两颗小小的虎牙。他背起吉他盒，快步跟上，在宋予执惯常坐的靠窗位置旁边坐下。

　　车子启动，驶入夜色。车厢里光线昏暗，暖气开得很足。宋予执侧头看着窗外，脖子上围着何闻野的围巾，大半张脸都埋在了柔软的羊毛里，只露出一点挺直的鼻梁和低垂的眼睫。他的耳根似乎还红着，在车厢偶尔掠过的光影里，若隐若现。

　　何闻野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吉他盒立在两人座位之间的空档里。他偶尔会偏头，看一眼宋予执围着围巾的侧影，目光落在那抹灰蓝色上，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填满了，沉甸甸的，却又暖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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