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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
楼道灯暗了,门缝中的影子失去了风光,不再像一棵健康的树,只剩暗和冷,笼罩着单薄粗糙的表皮,枝叶极尽凌乱。
冷风把门打得一开一合,纪凡脑子醒了几分——他好像没穿外套。
是不是没必要这样?
他后知后觉,成年人喝多了,推开就行了,蒋哥不就是这样?或者砸他一瓶子,让他醒醒脑子,像袁浩那样。
何况他并不是袁浩,就是一时发疯……
是太突然了。
太突然了。
以为他正常了,合理了,他却出其不意,从顶端一跃而下,撞他一个趔趄,让他一样不合理。
明明今晚是为了安慰他,他反而又露出了那样的表情,好像他真的在伤害他……他明明并不喜欢叶行不舒服。
明明觉得即使路过,也应该帮他松土浇水,让他长得更高更壮,而不是……
不。
「你从来不会在乎我难不难受……你最自私……你最会伤害我……」
脚步声停下。
楼灯再次熄灭,风呼呼地吹着,生锈的、粗糙的铁栏杆抚上他掌心更加粗粝的伤口。
以前他仅仅是希望他保持愉快,他却说这十几年都膈应。
他原想做出弥补、回报,却只给他添了麻烦。
那天晚上,在那张铺得很柔软的大床上,伤口很疼,想到一墙之隔躺着叶行,他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他就忘乎所以了。
刚刚,看到他痛苦……他是真的不喜欢,还是感到舒服?
他到底要他做什么?
他不知……
“你不知道?我早就说过了,你这个死变态……”
“闭嘴。”他恶狠狠说了一声。
天仿佛亮了,暖气托住冻僵的肉.体送到沙发,莫言一头栽了下去。
有一会儿他想这是场梦,一墙之外的还是睡着那个人,明天要炖汤给他喝,有一会儿,他又想起他已经回家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没办法解锁,起身下了楼。
而后冷风又扇了他两个巴掌,又转身回去。
迷迷糊糊梦到那之前,原本也是个很好的春天,他进步很大,以此约他去C湖赏花划船。
划得好好的,不知道怎么掉了进去。后来他们在医务室裹着同一床厚棉被,他看见他嘴唇苍白,第一次感到人类感情如此邪恶,当时他也没忍住亲了他。
当时他也没理他。
他跟着他走过了地铁站,爬了单元楼,一直回到家,隔壁房门“砰”一声合上。
而后他就醒了。
是个阴天,四面依旧满是风拍门窗的声音。
身上还是那件单薄的家居服,屋内是肮脏的拖鞋印,茶几上是残酒和杯盘,阳台上是抖落的碎纸屑,洗衣机里还有没晾的衣服。
一切都是昨天的样子。
这些碍眼的脏乱往常他会在半小时内一气收拾完毕,今天却觉得头很疼,既不想收拾,也不想起来跑步。
理智还知道吹了一整晚风,顶好吃两粒药,他也没劲儿,刷了个牙就躺回了沙发上。
陡然不知道干什么。
电视里不是复仇升级就是虐恋情深,他选择了喜羊羊,开了一瓶酒,看一头狼死性不改地围着一村羊把自己作飞,一下就30集。
天就黑了。
他约莫还是感到了酒不顶饿,翻出一袋饺子。
下了水才发现还是冷水,不管了,吃了两只白水饺。
吃完也不想洗碗,就堆在桌上。
这时莫瑶打来视频,他没接,说忙。
打了两行字,他想起了他还有女朋友,也应该跟她说清楚,让她也给他判个刑。
【方便吗?我有事想跟你说】
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
没有回信。
就在他要打个电话过去时,屏幕上跳出了江母。
他挂断,公事公办地发了个信息:【人不是我介绍的,江律师应该自有判断】
江母却反回了一串:
【领导,我就是跟你说这事的。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小伙子我很满意,就不麻烦你了,你也千万别说漏嘴了吼】
他又盯着信息看了半分钟。
不知道她是怎么打听清楚的,也不知道怎么就满意了。
很快他想大概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比他了解他,只有他是个局外人。
头一次他也不想洗澡,依旧只刷了个牙。
看浴室镜子只剩下他一个人,知觉很迟钝,却也不觉得很寂寞,好像一直就是这样。
五小时后黎苏才回:【什么事?我出差啦,得驻扎一周,回来说?】
他缓慢地想了想。
什么事?
他喝了酒,亲了别人?
做了就做了,还喝酒,太拙劣的辩护。
那就是亲了别人?
听起来轻描淡写,倒像是不那么要紧的事儿。
那么,她是会直接发作分手,像男女之间最简单的那样,还是会追问是谁?
什么时候?多少次?光亲了?这就是拒绝她的吻的原因?他告诉她的目的是什么?
是吗,这就是他拒绝她的吻的原因?
在行为之前他就有了预谋?他也和叶成峰一样懦弱,一直在掩饰和平?
那么不想当叶成峰二号的目的就再一次打破了。
那么,是我有义务告诉你,不想骗你?
你以为你很伟大?
或者还是干脆地,什么都不说,事已至此,直接分手比较好?
【回来说吧。】他剩下的良知说。
不是什么大事,分手不是大事。
合同内容发生变更,要么补充,要么解除。
而一段关系中,黎苏最厌恶的是不忠诚,他没有资格只通知她一个结果。
回来说吧。
有什么都该当面忏悔,至少不该让人连班儿都上得膈应。
他还是睡在了沙发上,脑子依旧有些昏涨。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会犯同一个错误。
是喜欢吗?是爱吗?
他不知道。
寻找时他好像也不是要怎么,因为知道他不爱他,仅仅是想知道他怎么样了,有没有遵守约定。
那更像一种执念,如同考古学家探寻历史,科学家追求真理,犹如一种永不忘记的幻想。
而十几年很长,是很多个分分秒秒,是茫然,憎恨,大悟,接受,循环反复。
某种程度他感谢叶成峰在那同时成为了他的敌人。
是他坚固了他的生活,让他不停学习、打工,只希望快一点儿长大,再快一点儿,把一切都抓在手里。
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天黑夜,一天接着一天的生活开支、当事人、新面孔,一切终于回到了正轨。
他有了事业,有了金钱,有了女人,有了真正的生活,渐渐地,还出现了一个和他算得合拍的女人。
就在这时,这个人姗姗来迟,若无其事,依旧不费吹灰之力,又把他打回了原形。
他没有想做什么,他下意识地仍然要为自己辩解,至少他来不及预谋。
可这个人就那么无情,连解释和粉饰都不允许,拍拍灰尘,说回到你正常的生活吧。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
一个永远只会一脚踹开他的人。
还是个男人。
不知不觉他睡着了,第二天照样起床刷牙,去单位,咨询,会见,上庭。
而后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他的同事先察觉到了反常。
毕竟他从前虽不活泼开朗,却也不阴沉颓废,声气虽不如雷贯耳,也算骂人有劲,打扮虽不骚包,也是整洁利落。
可现在蔫儿了。
长得再体面,律师本质还是服务业,精神面貌是个相当重要的东西,可有天,他的衬衣扣子扣错了位。
案子输了?
生病了?
家里有事儿?
失恋了?
平静的生活需要猎奇,他们撺掇最近的江律师去打探。
江律师这回却只抱着手机。
“人呐,各有各的烦恼~~”
莫律师沉默寡言,她却有说不完的话,莫律师不修边幅,她却已经研究起了美妆视频。
只是她的话不再无差别对着别人,全对着手机了。
八卦的火苗又转移到她身上。
“……还没有还没有,也就见了下我妈吃了下饭……”
“……也一般也一般,长得还行但年纪大啊,大我四五岁……”
“……不怎么样不怎么样,也就是个中级……”
“……不高不高,也就是J大医学博士……”
“……不多不多,这个是真不多还没我工资高……”
办公区、饭桌上,不时飘荡着她的谦让。
他当然也听见了。
除了第一次她到点跨包下班,刚好他站在窗边,侧身往下看了一眼,后来他就没再理了。
……是他。
真的没消失。
但如果不是江律师蹦蹦跳跳的身影太显眼,他都没看见他。
很多年里他都觉得那是他独有的技能,从前还住一墙之隔,每天走同一条路上学、放学时,只要他惹他不高兴了,他就可以让自己隐身。
消失十三年再出现,就仿佛是他从异世界开了一道透明墙,随时又能再打开走掉。
所以他才总担心他又消失。
如今确实没消失。
等到人,他们并肩离去,就像无事发生,只剔除了一个他。
他坐回了办公椅继续工作,到了晚上,也去参加了个饭局。
姓袁的也在。
对方还记着他那堪称猛兽的手劲儿,下意识地保持了距离。
而他就像没看见他 ,公事公办地维持着社交礼仪。
袁主任渐渐地察觉出来,酒过三巡壮怂胆,邀请他去了个私人会所。
他对此一向不感冒,这天却也去喝了几杯。
他一言不发,男人的“友谊”却极其离奇,喝着喝着,袁主任过来人似的拍了拍他大腿,“被甩啦?”
“……”
他还是不能容忍被男人拍大腿,一个眼神,袁主任识趣地后退了。
“害,兄弟是不是警告过你了?”袁主任亲热地揽过一个小男生,“在我师弟身上,你只能尝到失败的滋味儿~”
莫言自顾自灌酒。
这时袁主任拍了拍对方的屁股,“去。”
小男生扭着腰凑到他边上,柔情蜜意地喊了声“帅哥”。
他抬起眼,短裙,长腿,细腰,屁.股上拖着根毛茸茸的尾巴。
满包厢五颜六色的光线乱晃,“来追我呀来追我呀”此起彼伏,比他最后的少年时光见到的群魔乱舞淫.乱得多。
有一瞬间他闪过一个自暴自弃的念头,睡个男的试试吧,天底下又不只一个男的。
兴许还能让姓袁的再发一次照片儿,让他舍弃江律师过来。
但当那男孩儿尾巴堪称妖艳地一歪,打算坐上他大腿中——还没坐上中央,他抻出长腿,让他跌了个屁股蹲儿。
“……”
他再次确定自己对男人并没兴趣,迷糊地感到荒谬,过来什么,他连手都没分,又发什么神经。
袁浩的“好哥们儿”听见动静,提酒过来。
也是他校友,看起来比他还骚包,追完女的追男的,凑过来打听了几句,表情逐渐变得玩味。
“他啊?回国了?”
袁浩和他扯了几句自以为是的淡,他意外道,“还这样啊,莫律师也是受害者?搞着没?”
莫言扫了他一眼。
“搞他可得小心,”对方笑,“性取向成谜,袁主任后脑勺缝了针,老子当年还被通报。”
他真的喝多了,几乎没太听清。
只听到他断断续续说什么刚开学,澡堂子,那个人总挑着他去的时候去,每次都站在角落偷看他。
那双眼睛真勾人,那双腿也真直真白,他远远看着打了两回飞木几,终于那个人主动邀请他过去……
他还是揍出了一拳。
但已经失去了手劲儿,只把自己揍趴到了地上,又趴着睡着了。
半夜他爬起来吐了一马桶,吐完出来,踢了两脚睡在角落的煞笔,头昏脑胀地回了家。
第二天再想起来,却也并不很愤怒。
好像他再次接受了,再不为他没消失感到高兴,也不再为他还有那么多过去惊讶伤感——就是这样,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忽然也就共情了张晓源。
人生也就该这样,从办公室到家,再从家到办公室,说些傻话,照章办事,不必太在乎,也就不必太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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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也回忆过去,我发觉我的一生中没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件:从办公室到家,从家到办公室,说些傻话照章办事,仅此而已。」略萨《酒吧长谈》大概是
不知道是哪位朋友投了营养液,好开心,谢谢~~~